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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轻轻扫过脸颊,公输染宁的眼皮动了动。羽毛拐了个弯,抚上眼睫,而后沿鼻梁往下……
“别扫了,醒了。”公输染宁睁开眼睛,起身揉太阳穴。
“您以前不也是这么叫我起来的么?”柳杨枫趴在床边,姿势与体型极不相称。
公输染宁放下右手,转过去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昔日的徒弟。八年不见,个头高了许多,加上在边关磨砺几年,曾经瘦削的肩膀变得宽厚,即便蹲着也给人十足的压迫感;五官完全长开,不再是过去还带些稚气的模样,尤其是一双黑瞳,被风霜打磨得更加明亮。
“不是说不见清虚派的么?怎么还特地找人来请了?”
柳杨枫作无辜状:“那是站岗的有眼无珠,要知道是您亲自来,弟子一定列队相迎。”
“杨枫,”公输染宁无奈,“我已经不是你师父了。”
“喊惯了,改不过来。”
公输染宁心说要不是还要问话,先一巴掌扇过去,抽死这个愈发无赖的前任徒弟:“好,你找我来做什么?”
“多年不见,思念万分,就请您来说说话。”柳杨枫及时送上一杯茶。
“正经点。”
“旧日的师兄弟都打过来了,弟子总得给自己备条后路。”
公输染宁:“所以我算是人质?”
“怎么能这么说,您是客人。”柳杨枫恭敬道。
“你在外边这几年,别的没见长进,下毒倒是越来越厉害了,”公输染宁看着结痂的伤口,“醉心花,北漠竟然还有这种草药。”
“弟子也是组织人手栽培了许多年,不然这缺医少药的,哪过得下去。”
“南华派的人手?”
“陈年旧历了,他们如今都是普通百姓。”
“孙继童可不是这么说的。”
柳杨枫再次无辜道:“那是那小子瞎编,真的,他编起谎来什么都往外蹦,可不是我教的。”
“看来他还真是你的亲信。”
“是,虽说根骨差了些,可人机灵,在这边过活光靠修为没用,不下地都得吃沙子。”
公输染宁看着他的手,上边有许多伤痕,但大多是旧伤:“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跟朝廷对着干?”
“是朝廷跟我们家对着干,祖父去世之后,皇帝对我们家的忌惮总算是压不住了,可惜我爹想不通,这才丢了性命。”
八年前,柳杨枫回归本族,四年后西南叛乱,其父柳承元受命前去平叛,被困孤城,力战不敌,只得投降。消息传回,赵剡下令夷其三族,后派主力前往,杀柳承元,平定西南。当时柳杨枫和柳杜川因为远在雍州,听到了些许风声,退守愬远,筑起城墙,方得命存。
“早年间我劝过父亲要急流勇退,但现在什么都晚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公输染宁几乎是不加思索地说:“跟我回去,门派至少能保住你跟你侄子的性命,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您不一直说怕门派声誉让我给败坏了么?这可不合您的做派。”
“我有办法,你现在就跟我走。”
“我是无所谓,可杜川眼下正在关外,”柳杨枫嬉皮笑脸,“欸,听说昨天师父来的时候带了个高手,是齐桓景?”
“不,那是鱼真人的弟子。”
“我就知道,齐诤之那个为虎作伥的东西,朝廷的走狗,总有一天他齐家得断子绝孙。”
柳承元投敌之后,信报将至,满堂文武霎时间如同沸水,然而多数都进言道,柳承元乃柳老将军独子,袭承祖业,世代效忠皇朝,即便一时叛敌,也是权宜之计,若是灭了柳家满门,他不反也得反了。
赵剡高坐龙椅,白玉旒珠后的眼睛盯着刚刚进言的几个大臣。
此时齐诤之上前道:“柳家世代卫国戍边,诸位大人为之辩解并无不妥,只是各位遗漏了三件事,行军前,京畿兵马不足,陛下令柳承元先行,随后调集通州、荆州兵力支援,柳承元却满心怨怼,此乃不敬;轻入敌方腹地,以至兵败困守,此乃无能;敌兵列军城下,非但不能坚守,以待朝廷援军,反而置满城百姓于不顾开门投敌,此乃不忠。如此不敬不忠且又无能之徒,即便眼下并无反意,难保将来不会。”
百官闻之皆惊耸,齐诤之的话有无道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既然敢说,那么必定是奉了上边那位的意思。
但依然有臣子反对:“一战落败,恐怕不可轻言其无能,况且西南军事,柳将军最为熟稔……”
“我朝将才济济,难道还缺一个将军?”齐诤之打断他,“况且兵部已有数年未有推选武官,此去平定西南,兵部尚书可有人选?”
崔敏行一听就知道属下们定然在他后边摩拳擦掌盘算着如何拉党羽上|位,根本不会在意柳承元的死活,只好推举几个年轻将领上去,自己则赶紧离这趟浑水远点。
那句“断子绝孙”刚落地,公输染宁眼睛暗了下去。
齐桓景有个长兄名为齐桓晟,与柳杨枫几乎是同时进入万松阁,天资远不如后者,话也不多,公输染宁便没有注意他。柳杨枫聪明、乖觉、嘴甜、又勤快,公输染宁很喜欢这样的弟子,便教了他不少秘技,其中就包括镇命符的笔法。
起初瞧着柳杨枫跟着画了四五次就能学会,公输染宁格外欣喜,想着万松阁总算有能跟正清宫周煊容一较高下的晚辈,掌门师弟扬眉吐气的日子估计得结束了,还破天荒地带着尚是少年的柳杨枫下山逛了一圈。先是到始阳山北面的乱葬岗进行实地演练,而后去随阳镇看花灯,两人各提一盏走上山道,身边围绕着成群的萤火虫,黄绿的光晕明明灭灭,柳杨枫长在城里,见了自然稀罕,跑过去用手捂住一只,宝贝似的给公输染宁看。
后边的日子里,公输染宁开始教他医术,一天讲到毒物,便告诉柳杨枫,对于凡人,毒草千千万万,可对于道者,最致命的还属剪铃草,为了方便弟子辨认,万松阁的药院里专门种有此物,汁|液入水无色无味,即便是公输染宁自己也很难第一时间发现;服下后灵脉震碎,轻则丧失神智,重则丢了性命。
柳杨枫问怎么会有这样似乎天生就是用来暗杀的植物。
公输染宁说,这还得怪燕子寒,他以前跟几个花草妖精成天琢磨着能不能培育出一种作物,吃了就能增强灵力,这样即便是普通人也能修仙,然后就倒腾出这么一株东西,抗寒抗虫抗盐碱,耐旱耐湿耐高温,产量还高,成功起到了完全相反的效果。燕子寒身先士卒,试完之后吐了几担血,果断决定将其销毁。可就在这时,天下第一派南华派倒台,仙道乱成一团,燕子寒忙着处理杂务,就忘了还有一包种子收在柜里。寒山派灭门,燕子寒逃至江州,不知是谁种子拿到手也不出声,剪铃草才如同瘟疫一般传播开来。
柳杨枫哈哈大笑,说燕子寒似乎也不是个坏人,公输染宁没有说话。旁边锄草的弟子里,齐桓晟侧过头去看了他们一眼。
再后来的一个下午,柳杨枫出门办事,公输染宁让另一名弟子泡茶,那弟子不熟悉他的习惯,错将桂花拿成了茉莉。公输染宁一闻就知道错了,不便责备那名弟子,将茶水放冷,倒进了灵雀的笼子里。
傍晚鸟就死了。
公输染宁查来查去,最后查到前一日清洗茶具的是齐桓晟。
当时回门派暂歇的沈淇修说:“可惜那灵雀了,若非常年不在山上,我就该自己养着。”
公输染宁:“事情先压着,师弟你此去,先到京城,探探朝廷的口风。”他担心的是,齐桓晟背后是齐家,齐家背后是朝廷,前有南华后有茅山,任何轻举妄动都将引来祸事。
于是齐桓晟只能由公输染宁单独审,几番威逼下,他说自己是因为妒忌柳杨枫,才下毒同时想栽赃给对方。
柳杨枫知道之后大发雷霆:“他想害我就冲我来啊!给师父下毒算什么东西!”
公输染宁劝他冷静些。
柳杨枫红着眼眶说:“师父你是尊仙啊!怎么能忍着让一群凡人欺负!他们现在就敢这般胆大包天,将来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如今坐在柳杨枫面前,公输染宁暗暗猜测,要是让他知道自己这些年还是在给凡人欺负,还会不会如同当年一般义愤。
“那齐桓景怎么样?跟他哥哥差不多吧?”柳杨枫问。
“看上去挺老实,”公输染宁摇头,“就不知道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这次来了没有?”
“来了……”公输染宁警觉起来,“你想干什么?”
“问问而已,”柳杨枫笑着说,“他不跟您一块来,是不是怕我也弄死他?”
“他学的是药理,不会与人对阵。”
“这么说万松阁里,兼修医道与法术的,还是只有我跟表哥咯?他怎么样?”柳杨枫的姑妈是宋柳君的生|母,两人过去关系不错。
公输染宁:“宋堂主一切安好。”
“师父你真冷淡,是这茶没泡开么?要不要换一杯?”
“你究竟跟不跟我回去?”
“回去能干什么?改个名字东躲西藏?还是留在山上对着齐家人?”
忽然,房门外有人敲门,是孙继童的声音:“将军,您要的东西属下送来了。”
“进来。”柳杨枫站起来,公输染宁这才发觉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
孙继童提着一个竹篓子站在门外,柳杨枫拿过来说:“麻烦了。”孙继童跟公输染宁点点头,眼神里有些抱歉的意思,随后行礼离开。
“这是什么?”公输染宁听见竹篓里窸窸窣窣的声音。
“岩蛇,北漠的毒蛇。”
“这是干什么?让它咬我一口吗?”公输染宁嗤笑,“然后呢?”
“弟子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希望师父您能留下来。”柳杨枫蹲下,右掌按在竹篓的封盖上。
“你若是清醒,就该知道醉心花这种麻药对我没有半点用处,”公输染宁说,“另外,狐狸身上气味真大。”
柳杨枫信誓旦旦:“您留下来有的是衣服可以换!”
“跟我回去。”
“师父你既然愿意过来听我解释,那我就说实话,”柳杨枫打开封口,伸手进去轻柔地抓|住岩蛇的脖颈,“我要想离开随时可以走,但这些从北漠投奔的人怎么办?他们祖上是南华派弟子,现今还有几个老人活在世上,朝廷、仙道哪边会放过他们?我在此地死守不出,任外边传言漫天,他们反倒不敢轻易攻来。”
“你以为这种局面能拖多久?你知不知道朝廷连宣明派都派了说客?!还有那二十来个小派,哪个不是虎视眈眈盯着南华派的灵兽符?!”公输染宁不再隐藏,周身灵力充盈,“你想死在这里吗?!”
八年前,面对跪在雨里的柳杨枫,公输染宁问的也是这句话。
“齐桓晟的话不可尽信。”沈淇修离开前,对公输染宁说。
后者也是这么认为的,以构陷同门为名,将齐桓晟关到远离门派本部的山洞里禁闭。
过了没两天,半夜巡山的宋柳君发觉山道上有恶鬼的气息,一路追到禁闭室,惊恐地看见洞门大开,一群面色发黑的尸体正在往外抬另一具尸体,柳杨枫在站在一旁,手里抓着一叠绿色的符纸,往乱葬岗的方向去。宋柳君受惊不小,但没有声张,急急忙忙奔赴万松阁,求公输染宁救自己表弟一命。
柳杨枫的计划简单粗暴:用镇命符控制恶鬼,杀死齐桓晟,把尸体搬到乱葬岗,伪造被害人私自出逃、慌不择路,最终误入鬼蜮惨死的假象。
他把恶鬼一一镇压,正要打道回府时,一转身看见公输染宁站在两丈之外。
那是柳杨枫第一次见师父生那么大的气,碧绿的阵图一瞬间以公输染宁为中心蔓延开来,半里以内灵力冲天磅礴,蜷伏在尸体里恶鬼的残魂挣扎着消失在空中。宋柳君赶到,对公输染宁说山洞那已经清理干净,门禁也动了手脚,看上去就像是齐桓晟自己冲破禁制逃出来的样子。
公输染宁甩了柳杨枫一耳光,让他滚回去不要出门。连夜同南宫煜文商议,对赶来的齐诤之说,本派管理松懈,致使齐桓晟私自出逃误入凶境,考虑到是自己挑选的禁闭之处,他愿意承担所有责任。
齐诤之平静地出奇,说儿子自己不守规矩,怎么能责备仙师,倒是管理门禁的弟子,未能及时发现阵法缺损,必须重罚。
众所周知,万松阁的所有禁制,公输染宁都是丢给柳杨枫打理。起初公输染宁以为门派里还有齐家别的眼线,才令得齐诤之死咬住柳杨枫不放,后来柳承元事发,他方才明白,这是齐诤之在替赵剡清扫柳家势力。
无论如何,清虚派是留不得柳杨枫了。
柳杨枫被收回了名牌,在万松阁前的山道上跪了六天,最后一天下暴雨,公输染宁撑了一把伞到他跟前,手里拿着另一把竹伞,疲倦地说:“走吧。”
柳杨枫的抬起湿漉漉的脸,眼睛红得可怕。
“如今门派里到处是齐家眼线,他们若是暗中下手,我根本保不住你,回到京城,至少还有家人。”
“师父,”六天没喝水,柳杨枫舔|了舔雨,声音嘶哑,“你真赶我走?”
“你想死在这里吗?”
半晌,他撑着颤抖的膝盖站起来:“……好。”
而后也不接伞,一步一步走下青石阶,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当初说我留在门派会死,现在又说我留在这边会死,”柳杨枫笑着问道,“师父你是不是觉得我非得听你的才能活得好?”
“你走了之后门派暗地里清扫过,现在我能保证,你回去一点事都不会有。”
“师父,”柳杨枫说,“我不能走,但我真的希望你能留下。”
“不可能……”
“我也没指望师父你能答应,所以只能用这种方法,”柳杨枫的手指钳着岩蛇,逼它张开嘴,“在你来之前,我大概已经喝了七八种毒|药,现在还没发作,但这蛇毒见效极快,也难拔除,等会儿还得麻烦师父救救我。”
公输染宁明白他要干什么,却来不及阻止柳杨枫将蛇牙按在自己颈部血管上的动作。
柳杨枫两手一夹,将蛇掐死,扶着床沿,缓缓将头靠在公输染宁腿上,脸上带着笑:“师父,我知道自己斗不过你,你太厉害了,我真怕你又不要我,可这里能当人质的只有我自己,”他的嘴角流下血来,“师父,你不救我,我就真的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