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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女下去后,又从门外转进十个怀抱筝或笙的女乐师,赫兰千河纳闷新平府路上活人不见几个,太守府里怎么倒热闹得很。沈老大见多识广,他小声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官伎,平日养在府里,接待客人时便传召她们。”
在朝廷与叛军的长年撕扯之下,新平府就像是被一根头发丝吊在半空的危城,想不到里边还养得起乐伎,赫兰千河心说这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大国风范;再对比刚才那支骑兵部队陈旧的装备,也就不怪人家态度恶劣了。
其实赫兰千河不太理解,秦维亮明知他们是来支援前线的,为什么一定要搞个不伦不类的欢迎会;明知这种上不比宫廷、下不接地气的表演根本不能入来人的眼,还非得以这种拙劣的方式展现自己的好客。除了减慢解决问题的速度,到底能有什么用处;公输真人的手指已经在茶杯上敲了许久,明显不耐烦了。
况且这群乐师演奏水平太低,特别是两个弹古筝的,手腕僵硬滞涩,琴声毫无流动感。偏过头去,赫兰千河问:“官伎是不是交了钱都能考上的?”
沈淇修瞥了他一眼:“这些女子要么是罪人家眷,要么是被人拐卖,有一技傍身,勉强不落入风尘当中,能弹出什么好调子。”
赫兰千河脱口而出:“这种事不是封建社会才……”然后他突然想起来,貌似这个世界大部分地方还真的处于封建阶段。大概是始阳山天高皇帝远,仙道的空气过于清新,他都快忘了广大人民依旧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难怪每年有那么多人,有资质的,没资质的,为了家族利益的,为了实现理想的,或是单纯想上山混口饭吃的,都会挤到清虚派山门处,搬凳子架台子,上蹿下跳,只求几位堂主挑人的时候能多看自己两眼。
他突然想起来清虚派今年不收新弟子,蹦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门派今年不收弟子,还会有人来吗?”
“不清楚,应该会吧,”沈淇修说,“每年因为资质不够被拒之门外的人里,也有当场上吊投河的,今年公输师兄不在,恐怕要劳动掌门师兄了。”
“你跑到雍州不会是为了躲这差事吧?”
“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赫兰千河没料到他竟然承认了,往年三月初便会有新弟子上山,有些幸灾乐祸道:“公输真人肯定是猜到了,才让你二月过完就回去。”
“到时候你是要去帮韩堂主赶人么?”
“好啊,不过玄溟堂我管不了,就说千星宫吧。你听我这么讲行不行,”赫兰千河咳了两声,“孩子厌学怎么办?赶快来千星宫。修仙不教,饭食自备,簸箕笤帚,入派就送,三年扫地,五年擦灰,节假上岗,全年无休。现在报名,更有鸡毛掸子赠送。还在犹豫什么,成神的道路就在面前。”
沈淇修笑了起来:“可以。”
“那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回去就不要扫院子了吧?”
“为什么?你才扫了半年,”沈淇修说,“不是还有两年半么。”
“……”
琴曲聒噪,公输染宁听不清赫兰千河的话,只是少年一身白衣,与师父说笑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柳杨枫。他的眼前闪过几个画面,里边是接天的雨幕,压低的伞檐,跪在石阶上的人影,与地面水镜里扭曲的灰云。
“仙师?仙师?”秦维亮的声音响起来,“可是曲子不合口味?”
公输染宁回神,道:“不,只是一路奔波,有些疲倦了。”
“是下官疏忽了,停了,都停了,”秦维亮挥散乐师,“请随下官到下榻之所,晚宴……”
“也不必,招待几位弟子便可,”公输染宁说,“本座还有些事想同大人商讨。”
“好,好,这边请。”
公输染宁起身,对两个小辈说:“你们不必来了。”
“是。”二人齐声应答。
苏溪亭在门外等了许久,跺着脚四处张望。府卫就是摆个样子,没人拦她进来,她便靠在墙角数地上的砖。两个白衣少年出来之后带上门,瞥见墙角百无聊赖的身影。
赫兰千河扭头:“老苏?”
“你们可出来了,外头冷死我了。”苏溪亭小跑过来。
“很冷吗?”赫兰千河问余圣殷,后者摇了摇头。
赫兰千河对苏溪亭说:“回头我那披风送你。”
“诶,谢谢师叔。”
余圣殷:“你怎么在这?”
“唉,管事的说这里男女不同院,我一回去就会碰到齐婉云,想想都胃痛。”
公输染宁与沈淇修一直和秦维亮谈到傍晚,因为太守的官话实在太多。最终决定由公输染宁带人直奔愬远,与柳杨枫碰个头;同时其余弟子在外围接应。做此决定,除了有沈淇修所谓的“不忍折朝廷一员大将”外,更多的是出于公输染宁的私心。
所以第二天一早,余圣殷便跟着公输染宁动身了,御剑飞至,递过拜帖,哨岗里的小兵脊背挺得笔直:“将军公务繁忙,不见客!”
余圣殷长剑出鞘一寸,周围的军士全都包围上来,公输染宁伸手拦住师侄,问:“无妨,请将拜帖呈给你们将军,他看了自然会明白。”
“不见就是不见!”
余圣殷上前一步,被公输染宁阻止了:“罢了,劳烦您传个话,只说是清虚派公输染宁请见。”
“将军说了,狗官不见,修仙的不见,清虚派的更不见!”
登时把公输染宁气得不行:“好,你跟他说,到时两军对阵,别怪我没来劝过!”说完掉头就走。
余圣殷很想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冲进去,他都等了好久了,结果师伯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回去了,自己也只能把拔了一半的剑放回去,催动御剑术。
“不打么?”半道上余圣殷问。
“不打,回去吧。”
接应的人一看公输真人脸色难看无比,纷纷噤声。众人无功而返。
公输染宁想着反正手里还有个来路不明的孙继童,从他嘴里榨出点东西来也不难,何必跟柳杨枫浪费时间。结果不知道是不是沈淇修昨天下手太重,到隔天晚上孙继童都没醒,还好这人不打鼾,否则负责看管的齐桓景就受苦了。
探了鼻息,不像是装的,公输染宁给他用了针,人总算醒了过来。
沈淇修收回金丝,还要把弟子们送回宿处;余圣殷被苏溪亭拉去研修赌技,在场的只有打下手的齐桓景与打酱油的赫兰千河。
“别耍滑头了,我不知道柳杨枫跟你是什么关系,不过你要是想帮他,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公输染宁说,“否则我们只能把你当成叛党送到秦太守那。”
孙继童:“啥?啥啥?我不过睡了一觉怎么就变成这样……”
“柳杨枫到底是不是准备起兵?”
“我我我我我……”
“你只要说‘是’或是‘不是’。”
“我不知道啊!我就是个种地的,我、我能知道个啥?”
“你的右掌心有老茧,应该是经常使用武器,虎口却没有伤痕,那就不是带鞘的类型,最后我在你的身上发现了这个,”公输染宁将一个小包裹放在手里打开,露出一沓符纸,“这种符咒我只见南华派用过,你也不需要反抗,这里任何人的修为都不比你低。”
“哎呀,露馅了,我都绑在腿上了还能给找到啊……”
赫兰千河把摊开的包裹接过去:“皮裤里能塞这么多东西。”
“还能藏烙饼呢,”孙继童说,“大仙你真厉害……”
公输染宁脸上一抽,凛然正色:“柳杨枫是你什么人?”
“我是他手底下打杂的。”
这句姑且放一边,“他叫你来的?”
“是啊,柳将军叫我跟着你们,我想偷偷跟着容易丢,正好见到你四个徒弟,只能装病人啰。”
原来那道伤口是他自己弄的,看不出这人对自己真是毫不留情,齐桓景暗暗咋舌。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们的?”
“你们到华雍城的时候,不过当时我换了衣服,就在门口,”孙继童指了指赫兰千河,“这位小兄弟真厉害。”
赫兰千河:“过奖过奖……”
“所以你就编了些错漏百出的谎话,让我们疑心一路带着你?”
“对对对,这也是柳将军教的,他说您不放心的一样东西,必定会日日带着。”
公输染宁无奈:“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这……”
“你不说也行,他可以不见我,过些日子茅山、天一几个门派联手围攻他的愬远城,他要见的人更多。”
“好像您比柳将军还担心他们打来似的……”
公输染宁愣了,随即觉得自己的担心名正言顺:“他一人所为,损害的是整个清虚派的名誉。”
“柳将军听到这句肯定又得伤心……”孙继童嘟囔。
“什么?”
“啊不不不,我是说既然您也不打算要将军的命,我就说实话了……不过得请这两位出去。”
公输染宁毫不犹豫地把二人赶了出去。赫兰千河恋恋不舍地将符纸放回桌上。
门一关,孙继童改了一副面孔,担忧道:“不是我耍心眼,这事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柳将军前段日子受了伤,不是不肯见人,是见不了啊!”
“他能受什么伤?”
“我们这支是南华派垮台的时候逃到北漠的,除了几个老头子整天叨念复仇复仇,谁想跟朝廷对着干啊?柳将军也是看中这点,就招安了不少人,关内是进不去了,就让我们在北边开荒,还让我们用祖辈流传的符咒镇压收服当地的妖邪和凶兽。
“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造的谣,硬说将军跟妖道勾结,我看就是那个秦维亮,他隔三差五来催收什么地款,还想买村子里的姑娘,我去他姥姥的!地是我们自己垦的,税粮年年不欠,他还好意思来要钱!我去他……”
公输染宁打断他:“说正事。”
“哦,说到哪了……那几个老头子一看不用再东躲西藏,也消停了几天,可没料到最近他们撺掇将军,说什么先攻新平,再下华雍,占地雍州,还复南华,结果给人听去了,传到朝廷那边,先是断了官粮,再听说要派人攻打,柳家这几年人人喊打,将军只好先把路断了。”
公输染宁:“他受了什么伤?”
“哦,我就要说到,将军本想自己到京城请罪,怕一去还没说话就给人黑了,就犹豫到现在。老头子中间最烦的那个,就是南华老人,他看将军真的要上京城,就给他下了毒……”
“什么毒?”
“蛇毒,村子里蛇多,”他从贴身衣物里拿出一封信,“他托我给您带封信,要您帮着在朝廷里说几句,他说他现在只信得过您……”
公输染宁没来得及细想为什么柳杨枫会求自己帮忙,接过了那封信,撕开信封的瞬间,他的手指被划了一下。
翻过右掌,拇指上一道伤口正在渗血,信纸的边缘十分锋利,回想方才孙继童只敢捏着一脚递给他。
而后,公输真人顺利地栽倒一旁。
孙继童说着“别怪我啊,我就是个办事的”扶起公输染宁,拿起桌上的符纸点燃。门外的齐桓景突然觉得四面有阴影包围过来,定睛看去,竟然是三条巨大的灰狐狸!
身后的门被一脚踹开,孙继童修为不足,可由几位长老炼化的妖狐却不是。齐桓景想叫刚刚回去的赫兰千河,却被当中一只狐狸逼得抽剑相迎。
打斗声引来了不少侍卫,都被吓得回去报信了。突然沈淇修凭空出现在院子门口,孙继童已经把公输染宁放在一条狐狸背上捆好,自己骑上另一条,从房顶跳着就要逃。
沈淇修金丝出袖,却忽然收了手。
赫兰千河气喘吁吁地闪进来,正好目睹了这一幕:“不追吗?”
“不用了,”沈淇修将手收回袖子,“太守那里我来说。”
刚刚他看得真真切切,处于昏睡状态的公输染宁忽然醒了过来,冲他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