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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淇修登上公输染宁的马车,后者正为额头上贴了一张定身符的伤患搭脉,见他来了便说:“师弟,借你金丝用用,他这样说不了话。”
沈淇修手腕一动,金丝从袖口飞出,在那人身上缠了三圈,收紧。公输染宁摘下那张符纸:“你可以说话了。”
高大的男人尽管被金丝制住动弹不得,却没有半□□为俘虏的自觉:“多谢先生救命,只是为何要将我捆起来?这也是中原的治法么?”
公输染宁看他口气平静,不带半点暗讽的意味,也不好说我是怕你突然暴起踩脏了宫里的马车到时候还得洗干净还回去,只能点头:“权当是吧。”
“中原果真奇珍遍地,这丝线纤细异常,却让人不能动弹分毫,”男子低头看着泛着淡金光彩的丝线,感叹不已,“只是这般实在不方便,请问还需要多久?”
公输染宁想这金丝是从燕子寒那水火不侵的连翘凤蝶织锦上拆下来的,放在整个仙道都是至宝,竟然被他当成医疗器械,不过为了不破坏眼下平和的氛围,只能顺着编下去:“你伤势较重,还需多治疗几日。”
“那实在是麻烦二位了,”男人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沈淇修:“新平府。”
男人骤然变色:“那里可去不得!我将从新平府逃出来,城里的太守从京城调来援军,要跟北边的将军打仗,我看你们也别去了,能逃多远逃多远。”
“不急,先生贵姓?”沈淇修问。
“不贵,姓孙,孙继童,二位是去走亲戚?”
公输染宁:“差不多,孙先生从哪过来的?”
“沙丘村,在愬远城东北边。”
沈淇修与公输染宁皆感讶异,愬远镇位于大许版图的最北端,但凡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点。孙继童却说愬远北边还有村落,沈淇修问道:“请问愬远北边还有几个村子?”
“这……大大小小得有七八个吧,愬远两边都是山,要想种地只能往北开垦,”孙继童说,“其实柳将军对咱们也挺好的,谁先在一块地上种出粮食来,那块地就归谁家,关外荒地多,所有人都争着往外边跑。不过这两年税是越来越重了。”
“柳将军?柳杨枫?”公输染宁问。
“直呼将军的名字可是大不敬啊!我们长老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
公输染宁:“长老?”
“可是愬远镇那位大善人陈长老?”沈淇修忽然问。
“不是,长老姓南华,”孙继童说,“我们那儿的人见着他都得喊一声‘南华老人’。”
沈淇修:“是不是期颐之年尚是鹤发童颜的那位老者?我们听说雍州似乎是有这么一位。”
“那你们肯定搞错了,长老头发胡子白得跟雪一样,我小时候他就那样了。”孙继童的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沈淇修:“那应该是我记错了。我们还想顺道去愬远贩些货物,听说商道被柳将军断了,可是真的?”
“真的啊!雍州太守就是个王八蛋,柳将军在北关驻守了这么些年,他怕被抢了功劳,就诬告柳将军要造反,放水淹路那会儿我也去了。”
两位尊仙惊异于他能把这种大逆不道的罪行说得如此骄傲顺口,公输染宁问:“那你为何要逃出来呢?”
“我不是逃出来的!我是到京城送信的,”孙继童纠正道,“柳将军在朝中又没什么人帮着说话,总是在愬远堵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跟我老婆都会写字,就想替将军跟圣上禀明实情。”
从他说“我跟我老婆都会写字”时的自豪神色来看,公输染宁可以断定愬远周边的文教水平一定非常低,或者娶老婆的成本很高,不过套话他没沈淇修干得熟练,继续问道:“那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柳将军怕秦维亮带人打过来,就把到新平府的路全封了,我从西边绕开守兵到一个卖鱼的村子,收鱼的说可以把我藏在桶里带进城,然后我就出来……接着就被人砍了,还好我的包裹是捆在腰上……我的包裹呢?!”孙继童凄厉的喊声从第一车传到第四车,赫兰千河抖了个激灵而后接着睡,“信!信还在里边!”
“稍安勿躁,”公输染宁说,“伤口会撑开。我们先带你到新平府,你先睡一会儿。”他示意沈淇修,后者在孙继童脖颈上掐了一下,让对方先晕过去。
“可信吗?”公输染宁问。
沈淇修:“半真半假,边关封锁多年,那边的情形谁也不知道。”
“他都敢私自开垦发放田产,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看不出他笼络人心倒真有一套,”纵然公输染宁脾气再好,笑容里也忍不住带上冷意,“这个人的伤口很干净,绝对不是被鱼贩子之流砍伤。他若是看出我们的身份编个谎倒无妨,就怕有别的目的。”
沈淇修:“所以还是得带着他。”
公输染宁点头:“到了新平府再说,不过他这一身太惹人注目了,师弟你先回去吧,我会全程盯着他的。”
车又停了,门外有人要上来,齐桓景如得大赦般给师叔挪地方,临走前却还是硬着头皮对苏溪亭点头示意。
车夫关好门,重新挥动鞭子。
苏溪亭脸色不佳,沈淇修全当没看见,问余圣殷说:“你不回去?”
“还没学完。”余圣殷从袖子里伸出手,抓着两张二四牌。
他的表情十分肃穆,仿佛手里抓的不是牌九,而是某卷记载了通天秘术的经文,打破了死沉的气氛,乐得苏溪亭肩膀一抖,靠在上边的赫兰千河突然醒来:“怎么?车子掉坑里了?”
“没掉,你余师兄要玩牌。”沈淇修道。
余圣殷鲜少被人调侃,不知该拿什么神色应对;倒是赫兰千河瞬间坐正:“所谓实践是最好的导师,再开一把,我要传授你们一些高阶技巧。”
“不玩了不玩了,每次都输,”苏溪亭摆手,“沈师祖,问出什么来了吗?”
“确信柳杨枫与南华派残余有联系,此外他还在关外开辟田地。”
“哇,深挖洞广积粮,标准的造反流程诶,”赫兰千河道,“三两,我赌他今年之内起兵,跟不跟?”
“跟,我赌半年。”苏溪亭押上。
赫兰千河叫起来:“不能这样啊!你应该说他不会造反才对!”
“呸,我运气那么差,还不准耍个赖啊。”
“……算我倒霉。”
沈淇修忽然插了一句:“要是一年内边境相安无事呢?”
“那六两都归余师兄。”赫兰千河道。
“喂喂喂我还没说话呢!”苏溪亭急了,“一年是半年的两倍啊,所以你出四两,我出你的一半。”
赫兰千河觉得这是继轴对称后的第二个神奇理论了,不过他对自己的判断有高度信心:“四两就四两,不过万一到时候你要跟我借二两银子,税率百分之十五,按日收。”
吵闹之间,新平府逐渐靠近车队,雪小了些,城门外一支骑兵队伍向他们奔来,为首的是个青年军官。
马队在车队前停下,副官坐在马上喊话:“可是清虚派道人?”口气里半分恭敬也无。
公输染宁让齐桓景挡着孙继童,下车与将官们交涉。
“太守大人在府中等候已久,随我来。”青年军官调转马头,公输染宁站在雪地里,心说多少年没受过如此冷遇了。
太守府在新平府中心,将官把人送到后,连招呼都不打就纵马飞驰而去。十三人站在院子里,张烒远与崔钟离的脸色最难看,不过他们不小心相互看了一眼,同时觉得对方因为这点小事就变了神色真是没涵养,接着同时调整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来。
秦维亮身着常服出来接见,激动得无以复加:“仙师可算是来了啊!我这整府的百姓有救了!”
赫兰千河心说进城之后就没见到几个百姓,太守大人当真不是觉得自己有救了?沈淇修一眼瞥见赫兰千河歪到一边的眼珠子,低声提醒道:“正色。”
原来是脸上的不屑过于暴露,赫兰千河收收心,拢手垂头,跟在队伍里边,同时忍受着秦维亮连篇累牍的唠叨。
“柳杨枫不过宵小之辈,有诸位仙师在,必定是如同蠹虫见了光一般……”秦维亮不知道公输染宁和柳杨枫的关系,骂的是酣畅淋漓极其痛快。
“我们车上有些东西需要安置,可否让我的徒弟——”公输染宁礼貌地打断太守。
“瞧我这记性!”秦维亮一拍脑门,“秦成,带几位仙师过去,再多派几个人帮手。”
“不必了,都是小事,只需派人引路即可。”公输染宁说。
“那……便依仙师的意思。”之前跟天一派有过接触,秦维亮知道仙门不比官场,道者不像凡人那般讲究客气。
齐桓景松了口气,赶紧把孙继童悄悄搬到太守府的空房中;余圣殷则清点了金银布帛,把单子列出来放在袖子里,等晚上交给公输染宁。
等他们回去的时候,方才还几欲落泪的秦维亮就带着公输染宁和沈淇修在后堂喝茶听琵琶了。
转变来得太快,站在门外,余圣殷的内心有些迷茫;齐桓景却看得清楚,沈淇修身侧坐着的是赫兰千河,公输染宁边上空了个位子,他对余圣殷说:“师父等你过去。”自己便离开了。
“哦。”余圣殷应了一声。
“柳杨枫这些日子除了阻断官道,可还有别的动作?”公输染宁放下茶盏,腹诽这茶真难喝。
“有的,有的,”秦维亮连连道,“几乎是每日,每日都有骑兵在他所谓的‘边境’巡逻,城里的将军都是些草包,碰上了只有逃命的份。”
公输染宁:“其中可有道者?”
“这个……真没有,想是柳杨枫畏惧诸位仙师道法高玄,不敢班门弄斧。”
公输染宁想了想,觉得凭柳杨枫的实力,班门弄斧这个词都不知道要放在谁身上。
“听说天一派有差人前去查探过。”
秦维亮长叹一声:“不提也罢,也不知怎么回事,天一派的仙师们刚过去没两下就全撤回来了,据说是碰到了高手,可看着也没有交过手的迹象……”
公输染宁顿悟,夏随春那条狐狸,教他们的人在这边敷衍两下了事,然后顺顺当当地推出自己这个柳杨枫的师父来背锅,还将整个清虚派拖下水,让皇帝以为又一个大派站在了朝廷那边,真是一举两得。他用牙关咬紧了一个笑容:“无碍,明日本座亲自上阵。”
“那就好,那就好啊!”秦维亮笑得格外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