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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夏天,水汽特别丰沛。整整两个月,闵州一直笼罩在烟雨当中,下下停停,一整个夏季都不是很热。沈君怡就在这朦胧的细雨中重又踏上了故土。
客轮缓缓地泊在了卫良港码头,那码头有一个长长的栈桥一直延伸到海里,客轮的悬梯便降落在了栈桥上。是时,夕阳恰好照在海面上,整个栈桥上都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而桥上的人便如在油画里一样,生动而鲜活。
跟在她身后的乐正凯怀里抱着孩子,小女孩大概五六岁大,两条羊角辫编成了麻花,一面紧紧抱着乐正凯的脖子,一面眼睛眨也不眨地追逐着人群,十分好奇。
前来接他们的是沈家的老管家荣叔,见着他们,眼睛里直泛泪花:“老爷知道你们要回来,盼了一早上了。”
荣叔这几年完全老了,头上的头已经看不见一根黑的,君怡心里莫名一酸,一时之间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道:“都是我不孝,我爸爸这些年还好吧?”
荣叔笑道:“老爷他很好呢,知道你们要回来,早两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
君怡走了整整八年,却是五年前才跟父亲通信的。那时候初到国外,她万念俱灰,觉得人生了无生趣,一心求死。但是乐正凯一直守在她身边,那时候乐正凯几乎不敢离开她半步,就连上厕所他都要在外面守着。
后来时间久了,人非草木,心里到底是生出了不忍,想想这么远的路,漂洋过海,他就这么抛下大好的前程陪着自己来了。然而要是她就这么抛下他撒手去了,叫他情何以堪?乐正凯为她做这些从来不求回报,他为了她卑微到了尘埃里,唯一希望的便是她能够活下去。若是她真的死了,叫他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又怎么能够活下去?
君怡离开家的时候身无分文,只有乐正凯带了几根金条过来,时日一久,也是坐吃山空。等到君怡的情绪终于慢慢稳定下来,他们的生活也越来越拮据了,乐正凯原本准备跟着君怡学些洋文的,但是后来出了那样的事,这件事便中断了,到了现在他实在没有办法,便去街上华夏人开的餐馆里面打工。
但是打工实在是赚不了几个钱,不过乐正凯手脚麻利,又很勤快,很得老板喜欢,便给他另外介绍了几份零工。
从此,乐正凯就过上了东奔西走,赚钱养家的日子。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在异国街头扛着麻袋,在工厂里面拧着螺丝,在餐馆里面洗着盘子,在街头擦着皮鞋的英俊男儿是昔日东方大国一个繁华都市里声威赫赫的帮派红棍。
一次次的欺凌、辱骂中,这个昔日意气风、鲜衣怒马的少年终于渐渐磨去了棱角,昔日握马鞭的手也渐渐变得粗糙不堪。
但是不管在外面受了什么屈辱,只要回到他跟君怡租住的小屋子里,看见她还在点灯等着他,他心里的欢喜便无休止地扩散开来。有时候人的愿望就是那样卑微,那样渺小,只要一点点温暖,只要她一个眼神,他便赴汤蹈火、甘之如饴。
直到有一次,乐正凯因为抢了本帮大胡子的生意,被人围堵在巷子里暴打。他原本准备忍一忍就过去了,但是这些人看到他是华夏人,认为他好欺负,想要将他往死里打。这才激起了乐正凯的血性,昔日飞鹰帮的双花红棍,在闵州可谓是无敌手的少年,岂是他们这些空有一把力气的小混混可以强行欺压的?很快这些人就被他打得失去了还手之力,不过乐正凯并没有赶尽杀绝,而是留了他们一命。
他回去之后仍然不动声色,但是眼角上老大一块乌青却是没有办法掩去,他怕君怡看见,挨到了很晚才回家。
当晚君怡跟他说话,他也不敢抬头,只自己盛了一碗饭,就着君怡腌制地咸菜吃了,又默默地去将碗刷了。
这些日子,他们的钱不多,一直住着一室一厅的小屋子,那个室自然是君怡睡的,而乐正凯一直在小小的客厅里打地铺。等到君怡进了屋子,他紧绷的脊背终于松懈下来,从兜里掏出顺路买回来的药,慢慢地将衣服脱了,自己够着往背上擦药。
那背上很多地方都破了,血渍黏在了衣服上,此时一拉扯又将伤口撕裂开来。乐正凯用棉签沾了药往上面图,刚才还不觉得疼,药一擦上去,疼得他额上青筋直跳。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卧室的门突然开了。乐正凯心头一慌,就想将衣服掩回去,但是君怡已经快步走了出来。一把夺过他手上的棉签,沾了药就往他背上涂。
乐正凯疼得嘶嘶吸气:“你轻点儿”
君怡赌气道:“你现在知道疼了,刚才的勇气哪里去了?”她说着话,声音已经几乎可查地颤抖,她的目光落在他背上,他原本宽厚的肩膀此时更瘦削,而他的背上,倒是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痕,这些伤痕,新伤摞着旧伤,重重叠叠,像一道道尖利的刺一样刺进了她的眼睛,刺进了她的心里。
君怡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背上。乐正凯后背猛然一僵,缓缓转过身来,笨手笨脚地去给她擦眼泪:“别哭,别哭,我不疼的,真的”
君怡听了这话,只是哭得越厉害了:“我不值得你这样,不值得”
“傻瓜,在我心里,你就是天底下最美的、最好的珍宝,我只恨自己没有能力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让你在这个小屋子里受苦”他并不会说情话,此时只说了两句便觉得语塞,只是缓缓将她拉到自己身前,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我只怕,你不需要我照顾”
君怡突然痛苦出声,一把抱住他:“我需要的,凯子,我需要的,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了,没有你我早就死了。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勇气和希望”她哭了良久,才重新拿起药瓶来给他上药,但是这次要轻柔了许多。
令人想不到的是,那几个被他揍了一顿的大胡子次日早上竟然拎了好多礼物上门来,想要跟乐正凯学习华夏功夫,而这里本地的华夏帮派不知道怎么知道了乐正凯这个人,想要吸收他入帮派。
乐正凯所在的飞鹰帮跟这个帮派也有些渊源,当下一叙旧,乐正凯表示,另外加入这个帮派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是帮他们镇镇场子还是可以的,毕竟在海外,大家都是华夏人,都不容易。
于是双方商定,他们每年给乐正凯红利,让乐正凯做他们的客卿。
乐正凯答应了下来,不过并没有接受他们的红利,他提出的条件是,可以让他开个武馆,教一些小孩子华夏功夫。
那帮派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了下来。自然,乐正凯是不会将自己的看家本领教给那些外国小孩子的,他所教的不过是些强身健体的基本功和一些普通的拳脚功夫。
而自从那一夜之后,君怡也开始到附近的学校去应聘,她的各门功课都很好,于是在一所学校找到了一门汉语课程。两人的生活条件这才慢慢好转。
一年之后,乐正凯和沈君怡在附近的教堂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但是直到两年后他们才有了女儿,因为当时君怡的身体受了重创,生活条件好了之后,乐正凯便一直帮她调理身体。
前些年华夏一直打仗,国无宁日,沈慕华便让他们先待在国外,到了现在终于不用再打仗了,百废待兴,也是他们该回来报效祖国的时候了。
然而令沈君怡和乐正凯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家除了沈慕华,竟然云梓骞也在。
这些年,云梓骞一直以人子的孝道来对待沈慕华,一年四季嘘寒问暖,比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还要好。
沈慕华看上去虽然也老了不少,但是精神还好,今天看见女儿女婿和小外孙女都回来了,心里特别高兴。
云梓骞只是略坐了坐便站起身来:“我今晚还有事,就不多留了,看见你们都好,我也很开心。”他说着拍了拍乐正凯的肩膀,“这几年多亏了你照顾君怡,改天我们一起喝酒。”
乐正凯自然知道云梓骞跟君怡的关系,他笑着抱了抱云梓骞:“这些年也多亏你照顾我岳父,改天我做东,咱们不醉不归1
“那就这么说定了1
云梓骞不作停留,抬步便往外走。君怡看着他孤单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如鲠在喉,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乐正凯走过去,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你想说什么,就去跟他说吧。”
君怡深吸了一口气:“不,我没有什么要跟他说的。”
云梓骞走到外面院子里,就看见梳着羊角辫、穿着红色小裙子的小女孩在玩院子里的秋千。他本不想停留,却听见那小女孩叫他:“舅舅,舅舅,你不吃饭就要走了吗?”
云梓骞站定下来:“对,我不饿1
小女孩又道:“舅舅,我知道你的,你姓云对不对?”
云梓骞浑身一僵,脱口问道:“你妈妈跟你说过我?”
小女孩摇摇头:“不,是我爸爸,我爸爸说我们回来时的那个大码头就是你修建的?是不是舅舅?”
“是1
小女孩拍着手从秋千上跳下来:“哇,舅舅你真棒!倩倩长大了也要向舅舅这么棒1
云梓骞下意识地问:“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倩倩!舅舅,舅舅,我这名字好听吗?”小女孩的声音娇嫩清脆,尾音旖旎,一如她平时说话的语调。
云梓骞回到家的时候大嫂已经做好了饭菜,秦初茵在旁边帮忙布碗筷。
云梓骞将外套挂好,随口问:“怎么?大哥还没有回来?”现在云飞和云霓都大了,在外面念书,平时很少回家,所以家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云家的大宅子在战乱的时候先是被东莱军征用了,后来索性捐给了政|府,上面倒是补贴给他们一座房子,就是现在这个,不大,但是住得很舒服。
云太太在两年前也去世了,而云梓骞也经常不在家,云梓容在报社上班,已经做到了主编的位置。平时就只有大嫂徐氏一个人在家。秦初茵的住处离这儿不远,她在几年前跟徐氏结拜了姐妹,经常来家里吃饭,也算是陪着徐氏解解闷。
徐氏听见他问,说道:“你可算是回来了,整天不知道都忙些什么1
云梓骞听到她这个腔调就知道她又要开始数落他了,往常他一听到这些话就头疼,但是现在只觉得心里酸酸的,他等了沈君怡多少年,秦初茵就等了他多少年,现在两个人都已经老大不小了,秦初茵的心意他也不是不知道,平日里有时候也会跟秦初茵一起看一场电影什么的。只是他心里一贯以来有个执念。
这个秦初茵也是知道的,当时她就说:“我会一直等你,若是哪一天你累了,想要回头了,我还在这里。”
今天看到了君怡一家其乐融融的,他忽然就觉得疲倦到了极点,这么些年,他耗费了自己,也耗费了秦初茵,更耗费的是他跟君怡两人之间的那点纯洁和美好。他觉得这场戏到了这里,终于该结束了,到了曲终人散的地步了,而他也应该谢幕离去了,那不是他的舞台。
果然,大嫂就开始唠叨了:“你说你啊,人家孩子都满地跑了,原本我最担心的是你二哥,但是他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你呢?不但耽搁了你自己,还”
她说到这里,不禁看了秦初茵一眼,没有接着说下去。
但是聪明如秦初茵,如何不明白,她脸上讪讪的,也知道这么些年自己有多傻,而且她听说沈君怡回来了。她虽然从没有见过那个女子,但是能够让云梓骞等这么多年的,必然是个十分出色的女孩子。
她也曾经跟梓谣打听过,梓谣只是跟她说了君怡的一些基本情况,再多的便不肯说了。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十分微妙,忽然门外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云梓骞终于如释重负:“是大哥回来了。”
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吃了晚饭,时间尚早。徐氏便道:“睿渊,你送初茵回去吧。”
云梓容道:“你不说我还想不去来,今天有人给了我两张电影票,你们也知道你们大嫂不喜欢看电影,浪费了可惜,不如你们俩去看吧。”他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电影票,递给了云梓骞。
云梓骞笑了一下,便跟秦初茵出了门。
秦初茵笑道:“你如果忙,就先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去看就好了。”
“不,我想跟你一起看。”
秦初茵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听见他又说:“君怡一家回来了,我想明天请他们吃个饭”
秦初茵后背一僵,只听他继续道:“你能一起来吗?”
晚风吹过树梢,落日的余晖还没有散去,虽是初秋,气温不算低,但是秦初茵的手指却有些凉。忽然间只觉得掌心一暖,却是手指被握进了一直大掌里。那温度一点一点传过来,沿着她的皮肤、脉络,一点一点渗进她心里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