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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电话响了,喻四海说,收拾一下,和我一起去厦门。
接完电话,袁晋鹏猛然振作起来,拿出抽屉里的小牛角梳,自下而上梳理头,又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感觉自己清醒了,有了精神。
钟振鹏也在车上,看来是招商引资的事情,市长亲自出马引凤凰。果然,喻四海上车后显得有点兴奋,说,虬龙电子进来,明年我们晴川招商引资怎么也不会排到后面去,几十个亿哦!钟振鹏说,这个项目是市长您坚持不懈跟下来的,终于修成正果,对于晴川人民来说,市长功德无量!喻四海扭过头对钟振鹏说,虬龙电子的前期服务、支撑工作一定要做好,一旦软环境出什么问题就不得了,这个项目的服务你亲自抓!钟振鹏连连说,好,一定搞好服务!市长放心!喻四海不再说话,眯起双眼,又开始养精蓄锐。袁晋鹏、钟振鹏见状不再吭声,只能跟着闭目养神。
快到颖昌县县城时,喻四海睁开眼睛,对袁晋鹏说:“问一下管冲,安排我们在哪里吃饭?”
时间刚过十一点,除了颖昌,去厦门还要经过晴川管辖的两个县,可喻四海偏偏挑选在这里吃饭。吃饭是小事不足道,可领导不经意间的选择总能折射出他的偏好。
这是一家不起眼的路边店,一幢四层的小楼房,后面带一个大院子。大院子像一个小农场,用木栅栏圈成几个小方块,有鸡有鸭有鹅,稍远一点是一口小池塘,临时放养一些鱼。池塘旁边是一小块蔬菜地,种着时鲜蔬菜。大家坐下不久,菜6续上来,清炖鹅块、红烧鲫鱼、清炒南瓜……。显然,管冲早交代店家炖好了鹅。
先喝汤,再吃饭,大家不沾酒。袁晋鹏正在喝鹅汤,手机响了,他担心是叶与柔的电话,赶忙起身出门。电话是母亲打来的,说外婆猝然病逝,让他回去。袁晋鹏稍微犹豫一下,立即拿定主意向喻四海请假。他和外婆的感情很深,再大的事也得赶过去。喻四海听了,说,这是大事,让管县长派车送你回去。管冲说,就让我的车送你回去,要么我随市长去厦门学习学习,也许让虬龙电子哪个下游产业的厂子落户到我们颖昌来。喻四海说,你走得开,去看看也好。
袁晋鹏坐管冲的小车直奔平安县,途中打电话给邓琼,让她后天带儿子袁方参加外婆的葬礼,到时候他联系市政府办公室的小车接她们。
袁晋鹏的舅舅家在县城老街上,解放前是平安县的百年望族。外公是家中的独子,家业自然传到了外公手上。外公虽然喜欢读书,并且练得一手好书法,但也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外公陷入赌徒困境。输了想扳本,赢了想再赢。偏巧,村子里有一伙人瞄上了外公家的家财,便合伙对付外公,可惜外公一直蒙在鼓里。于是,作为百年望族的游家时开始衰落。山地、田亩、店铺、房子慢慢卖光了,以至于到解放前家里吃饭都成问题,外公一气之下,成了病秧子。这个时候,外婆开始挑起家里的重担。不远百里,到邻县学习了针灸、接生、去火、摘草药等手艺,慢慢地成为十里八乡的名医,家里的衣食有了保障。解放后,外公家里被划成“破产地主”成份,不至于被枪毙。而那些用“老千”手段赢得外公家钱财的几个人因家财太多,成为“恶霸地主”,被枪毙了。后来,政府不允许外婆“民间行医”,家里一下子再次坠入困顿,外公也因病去世。此时,外婆又一次以旁人不可想象的坚强面对人生的打击。家里的土坯房倒掉了,她就领着五个孩子住到了村里的祠堂里,靠帮别人当奶娘、替人缝补衣服、说媒、养鸡赚一些零花钱,终于勉强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八十年代初,外婆在县城老街一角搭了一个棚子,泡粉、煮粉、卖包子馒头花卷,做早点生意。一年后,早点棚子变成了一间临街店面。又过了三年,外婆盘下了连片的三间店铺,开了餐馆。到八十年代末,外婆已经拥有了八间店铺,名噪一时。九十年代中期,平安县掀起办厂热潮,外婆以店铺做抵押到银行贷款,办了一家竹拉丝厂产品迅打入珠江三角洲市场。平安人感叹地说,红岩里有个双枪老太婆,我们平安县的游家老太婆比她还能干!
外婆在家里威望极高,一言九鼎。即使后来这个家族分枝散叶,很长时间里,外婆依然是这个家族的主心骨。现在外婆突然病逝,怎么叫人不肝肠寸断!
按照平安县的风俗习惯,死者一般在第三天出葬。而丧事总有一些繁文缛节,所以没有哪家办丧事不是匆匆忙忙的。袁晋鹏的外婆系脑溢血猝死——没有受什么折磨,算有福之人。几个舅舅没有什么的心里准备,便显得愈匆忙。袁晋鹏人来了,却帮不上什么忙,无非这里站一站,那里看一看,最重的任务就是值班守灵。后来,舅舅说,按照风俗,要用古文写一篇祭文,让他执笔。他才算有一件实打实的事做。
第二天,市招商局的办公室主任来到吊唁现场,说代表钟振鹏前来吊唁,袁晋鹏有点意外。昨天,管冲的司机代表管冲到棺前烧香作揖,袁晋鹏觉得不妥,可人家送你过来,到场顺带烧香作揖也说得过去。这种事情,他不愿声张,丧事的排场搞得太大恐怕容易让人非议。外婆本来就是平安县城的传奇人物,到时候人家反倒说是借了外孙当官的光。
舅舅家人丁兴旺,丧事场面很大。家族的长辈拉长嗓子抑扬顿挫地用本地方言读袁晋鹏的祭文,不知是写得感人还是念得悲怆抑或气氛渲染所致,黑压压的人群中传来一阵一阵的哭声。袁晋鹏小时候在外婆家的时间居多,想起外婆含辛茹苦,想起外婆的慈爱,不由得悲从中来,忍不住连连哽咽落泪。邓琼、袁方见状也抽泣起来。
十点多钟,祭文诵读结束,鸣锣响爆,他们务必在中午十二点前将棺木下土。谁料,八个壮汉怎么也抬不起这黑乎乎的棺材。袁晋鹏觉得蹊跷,却束手无策,他以前听说过类似的情况,只是不信,没想到今天遇到了。据说有些是因为生前没有得到晚辈的尊重,死后故意“放重”;有些是留恋凡尘,久久不愿离去。他相信是外婆生前还没有做好离开的心理准备,对这个世界一往情深。
二舅请来了宗族中德高望重的“四叔公”。“四叔公”须皆白,步履蹒跚,来到棺木前,手抚棺材盖,说道:“三婶子,我知道你不愿意走。可谁不得走这一步呢?你治家有方,孩子也争气,你放心去吧!老三还在那边等你呐。”
说罢,把手从棺材盖上移开,反手托棺底,说一声:“起!三婶子一路好走!”
扛棺材的“八仙”一齐用力,说来奇怪,灵柩“嚯”的一声被抬了起来。
上山的路不好走,幸好天气晴朗,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了目的地。
第一锹土掩下去时,袁晋鹏的泪水夺眶而出,那个给自己用火笼里的细火埋鸡蛋的外婆、那个在自己尿床时一声不吭不责骂,独自去洗被子的外婆走了,永远地走了!这一锹土下去,便阴阳相隔便是无法连通的两个世界!
舅舅摆了很多桌酒席,袁晋鹏随舅舅四处敬酒。这个时候,他现,办丧事真的要家里人多,舅舅家人丁兴旺,操办丧事尚且吃力。如果人丁单薄,真的不可想象。
吃完中午饭,袁晋鹏和邓琼、袁方回到晴川。
刚在家里坐下,邓琼说:“嗳,听说市纪委有个小姑娘递一封辞职信跑了。”
袁晋鹏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是叶与柔?故意不紧不慢地问:“我在院子里都没听说,什么时候的事?谁啊?”
邓琼说:“刚在QQ空间里看的。我们年级组有个老师的老公在市纪委上班,说是前天的事情,好像姓叶吧,一个还没结婚的小姑娘。”
“哦,是嘛,公务员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吃香,人家说不干就不干了。”袁晋鹏内心翻滚,却语气淡然地说。
稍过片刻,他逮住机会拨打叶与柔的手机。
“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听到这句提示语,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坠入浩渺大海的人,慢慢地慢慢地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