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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在晴川到平安的柏油马路上疾驰,刘贞吉独自坐在后排闭目养神。 今天,平安县凤岭乡希望小学奠基。他觉得该出来走一走,呼吸新鲜空气,放松绷紧的神经。
可是,上了车,脑子闲不下来,一些场景在脑海里一幕一幕回放。二月底,地委宣布他主持团地委工作,生生上演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但他屁股还没坐热,闲言碎语就传得满天飞。说他是“蒲派”官员,让他负责是临时安排,团地委书记终究要另选高明。今天传这个人来,明天说那个人来,搅得团地委的干部心绪不宁,也搅得他寝食不安。最初,他想,暂时负责就暂时负责,到时候无论谁来,我好好配合就是。慢慢地,他心里不平衡了,自己在团地委干得轻车熟路,凭什么一定让别人来?这次一枪未捡了个“暂时负责”,如果能站稳脚跟,由副扶正,那该给自己的未来展争取多少时间、空间啊。行不行,无非是韦德昌的一句话。怎么才能摆平韦德昌呢?在团省委开会时,他请黄山雨帮忙。黄山雨倒也爽快,说支持从内部提拔团地委一把手,又说谁负责团地委的工作是晴川地委拿意见,团省委只能提建议。他无计可施,打电话向邱梅鹤求助。邱梅鹤说,韦德昌是通天人物,一般人拿不下他,看找谁搭上线。他赶忙说,我汇一点茶水钱过来。邱梅鹤说,不急,八字还没一撇,有戏了,茶钱我替你先垫着。他在北京读了几年书,知道请那些人吃饭喝茶,动辄几千元乃至上万元。现在,二十多天了,邱梅鹤杳无音信,他估摸着没戏,准备另想办法,却全然不知如何下手,心里烦恼之极。他想起了周秋水。人家不是“蒲派”,也不是“韦派”,却平步青云,节节攀升。看来,班子里有人说话还不够,关键要力挺要硬扛。如果找到一个在韦德昌面前能说上话的人,那或许有转机。董裕华?完全是工作接触,人家未必帮你。魏少波?关系一般,开口也是白搭……。想着想着,他觉得脑皮麻,怎么找不到一个真心为自己说话的领导啊?自己的根基太浅了,经不起风霜雨雪。
轿车忽左忽右地拐弯,车体摇摆得厉害。刘贞吉本能地攀住车门旁的拉手,避免身体晃动幅度太大。他们清早出,在这条弯弯曲曲的柏油公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驶入县城,轿车直驱县委办公大楼。刚到大楼门口,团县委负责人黎春红迎上来,把他们带到县委食堂。走进包厢,看到刘金钟正在等他们。
刘贞吉上前一步,和刘金钟握手:“刘书记,怎么好意思劳你等候。”
刘金钟笑道:“等等年轻领导,应该。”
上了桌,刘贞吉现,这里的早点不是馒头、包子、油条,而是一些口感新鲜的鸡、鱼、肉和蔬菜。酒是当地的米酒,烫得热气腾腾,味道微甜而醇厚。几碗酒下肚,感觉有点晕乎。
吃完早饭,他们换乘县粮食局的切诺基越野车匆匆出。 县城离凤岭乡六十多公里,一条沙石公路只有五米多宽,崎岖不平。坐轿车去,不但度慢,还随时可能被撞到底盘。上车时,刘金钟亲热地拉着刘贞吉坐在后排,说要和青年才俊加强沟通。刘贞吉笑道,我正要向老哥讨教呢。
刘金钟是与平安县相邻的东巴县的农家子弟,高中毕业后应征入伍,因写得一手好字,脱颖而出,被逐级提拔到军部机关做宣传处长。八十年代末,转业到地方,担任平安县人武部部长。当时,平安县人武部工作落后,经常挨批评。他到任后,整顿机关作风纪律,逐项抓强化,民兵整组、预备役、征兵、拥政爱民、以劳养武,项项不放松。两年下来,平安县人武部成为全国先进人武部,他的先进事迹屡屡见诸报端。县人武部收归军队建制时,他满以为自己可以留在部队。没想到,最终被安排担任县委副书记。按理说,组织上通盘考虑了他的工作业绩,算是很理想的安排。可是,他隐隐不快。如果能留在军队建制,他的业绩和年龄在晴川军分区仍然有优势,提拔副师级并非异想天开。对于部队,他有太深的情结。
通过交谈,刘贞吉现,刘金钟为人真诚,知识面广,身上散出儒雅的气息,但对事业展有点心灰意冷。他觉得奇怪,刘金钟也就四十五、六岁,军人的那股冲劲怎么不见了?
切诺基越野车行驶在狭窄的砂石路上,刚刚把度提上来,又碰到一段石头路,让你不得不小心慢行。刘金钟解释:“实在冇办法,今天把路整好,明天下一场大雨,山上的石头又滚到路中央,不胜其烦哦。这里不光路不好,老百姓的日子也苦。”
刘贞吉想起刚才的疑惑:“刘书记什么时候扶了正,要重点帮帮这里啊。”
刘金钟冷笑一声:“嘿,你抬举我了,我哪是那块料啊。”
刘金钟的语气让刘贞吉有点尴尬:“你的资历、能力摆在这里,迟早的事。”
刘金钟摇摇头:“老弟,你高看我了。做主要领导要综合素质,我做点具体事情还可以,但有些方面差远了。”
刘贞吉估摸他指溜须拍马:“也是啊,不是上擂台比武比硬功夫。”
“现在,谁提比能力比本事,就是幼稚!”刘金钟不经意提高声调。
可能考虑到黎春红和司机在场,刘金钟补充道:“当然,我坚决主张选拔人才要公平公正。”
刘贞吉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车窗外面。 正是满目苍翠的时节,远山如黛,近处山崖上、山坡上夹杂着火红的杜鹃花,狭窄的砂石路像一条白色的带子系在绵绵大山的腰上。公路右边是一条十几米宽的山涧,出湍急的流水声。
刘金钟介绍:“凤岭以前是苏区,有**故居。山里风景很好,大名鼎鼎的哈珑瀑布群在这里。最大的是狗脑瀑。哦,韦书记替它改名叫金虎瀑了。专家说,这个瀑布兼有黄果树瀑布的宽度和庐山三叠泉瀑布的落差,极为罕见。中午吃完饭,我们去看看。”
刘贞吉打算下午和周秋水见一面,怕看了瀑布时间不够,便说:“**故居不稀奇,全国各地至少有几百处。听说瀑布不错,上过中央电视台的《神州风采》,单位上那些人几次嚷着要来,要么过几天我带着他们一起来。”
刘金钟说:“你处处想着部下,难得哦。下次来,一定告诉我,我来陪陪你们年轻人。不过,我们这里的**故居货真价实。据说**写《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就在这里打腹稿。”
“呵呵,我知道这词在吉安陂头写成,倒没听说在凤岭构思哦。”刘贞吉说。
刘金钟笑道:“广昌路上,凤岭就是必经之路,走乏了,在这里睡一觉,腹稿打下了。”
两人相视大笑,黎春红也夸张地格格格笑起来。
说话间,越野车驶入凤岭乡大街,街面很短,两边是一些平房或两层的楼房。刘贞吉未及细看,车子一溜烟驶入乡政府大院,司机有意按了喇叭。听到喇叭声,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办公楼里出来。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约摸四十岁,中等个子,上唇留了一圈浓密的胡须。他小跑上来,熟练地拉开后排右侧的车门。后面那个人瘦高个子,架一副宽边金丝眼镜,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刘金钟介绍,高个子是乡党委书记邝平和,中等个子是乡长汪立德。乡政府办公楼是一栋陈旧的楼房,底部用山石块垒,上面用青砖结墙,二楼是杉木楼面,房间与房间之间也是用木头隔断。刘贞吉心里嘀咕,果然是贫困乡啊。
奠基仪式比较简单。学校用木头、木板搭建一个占地二十几方米的台子,竖起的背景墙上面是“凤岭乡希望小学奠基仪式”几个字,木板上铺了粗陋的红地毯。仪式由邝平和主持,刘贞吉、刘金钟和学校校长分别致辞、讲话。最后,几位领导为教学大楼培土奠基。
吃罢午饭,刘贞吉抓紧时间往回赶。回晴川之前,务必和周秋水见面。刘金钟上车后打瞌睡,脑袋随着车体的摇晃东倒西歪。刘贞吉也犯困,上眼皮挨着下眼皮,却睡不着。凤岭之行,邝平和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邝平和能说会道、精明干练,又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本科毕业,怎么会蜷缩在最偏远的凤岭乡呢?邝平和待人真诚随和、不卑不亢,几乎无可挑剔,问题出在哪里呢?
越野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眼看要进县城了,刘金钟睁开双眼:“贞吉,让你见笑了,几杯酒下肚就挺不住,真的老了。人啊,一过四十岁,体力一年不如一年。”
刘贞吉说:“金钟书记,你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不过,凤岭乡邝书记是一个厉害角色,劝酒一套一套,我被他弄醉了。刚才我还在想,像邝书记这样要学历有学历、要能力有能力、要口才有口才的领导,在基层不多吧?”
刘金钟微微一笑:“刘书记好眼力!邝平和在科级领导中算出类拔萃。”
稍微停顿一下,又补充说:“当然,我说的出类拔萃是指那些硬件,包括组织协调能力。话说回来,学历高、能力强的人往往有一个通病,恃才傲物,个性张扬,甚至斤斤计较个人得失。我认为,这些人可以培养,但其他领导未必这样看。”
刘贞吉听出刘金钟话中有话,不便刨根问底,只好沉默以对。
周秋水正在打电话,见刘贞吉、刘金钟、黎春红进来,压低声音,扬起左手示意他们坐下。黎春红主动给刘贞吉、刘金钟泡了茶,又把周秋水的钢化杯加满水。
放下电话,周秋水离座过来和刘贞吉握手,坐到刘贞吉对面:“不好意思啊,贞吉,杂七杂八的事。”
刘贞吉说:“周书记,你是我的老领导,还这么客气?”
周秋水扭头对刘金钟说:“向阳镇那些家伙动身去省里上访了,我准备让公、检、法和向阳镇的干部晚上赶到隆兴去,务必把他们全部弄回来,不能让一个人明天上午出现在省政府大院和来信来访接待中心。”
“他们去了多少人?”刘金钟问。
周秋水说:“据说有一百多号人,我们马上研究这个事,办公室正在下通知。”
刘贞吉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周书记,开会啊,那我不打扰了。”
周秋水笑道:“贞吉,你难得来,我们好好聊一下,还有一会儿。”
刘金钟、黎春红听周秋水这么说,知趣地走开了。刘贞吉在师院团委工作时,周秋水担任团地委书记,是老熟人。周秋水离开团地委后,对共青团工作经历更加看重,觉得这是一笔可贵的社会关系资源。
周秋水笑道:“你主持工作这么久,我还没有恭贺你呢。”
“有什么值得恭贺,要坐稳这个位子难啊,请老领导指点迷津!”刘贞吉开门见山。
周秋水站起身,习惯性地踱了几步,停下说:“我听说不少人盯着团地委这个位子,在加紧活动。有人去省委、省政府找关系,也有人去北京找关系。其实,这不重要。以韦书记的个性,不要说一般领导,就是副省长、省委常委说话,他也未必买账。当然,你有你的问题。”
刘贞吉一惊,脱口而出:“我有什么问题?”
周秋水笑而不答。
“你是说蒲派?”刘贞吉反应过来。
周秋水说:“在政界混饭吃,最重要的是站队,最难的也是站队。很多时候,站不站队由不得你。说句实话,你要坐实这个位子有难度。韦书记的个性,你应该有所耳闻。”
“如果有关键人物出面呢?”刘贞吉有点不甘心。他没有想到,周秋水的判断如此直接和肯定。
周秋水说;“贞吉,韦书记的社会关系摆在桌面上,你会找,别人也会找。你说北京的老长吧,谁都知道,老长的话一言九鼎。可是,有几个人有那么大的能耐,让老长话。前几天,有人请老长以前的熟人引见,结果怎么样,吃喝没问题,见面不行。老长让秘书带了一句话出来,绝不干预地方事务,还交代子女不许干预晴川的事情。”
刘贞吉心里“哐当”一下,像玻璃杯在水泥地上跌碎,好大一会儿才说:“周书记,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周秋水不假思索地说:“扶不了正,就到县里去,进常委应该没问题。常委里,以前宣传部长这个位子虚一点,现在管到了中小学校长任免。能做常务副县长就更理想,直接提县长的机会多。再说,就是做到团地委书记,还不得熬几年才能做县长?你趁着年轻,在县里好好干几年。何况,你一直在学校、在机关。从展眼光看,有必要到基层干几年。”
周秋水摆开来一说,刘贞吉觉得有道理,心里五味杂陈:“谢谢你,周书记。我一定认真考虑。”
刘贞吉本来打算顺路见一见袁晋鹏,听说向阳镇闹出越级上访的麻烦事,估计袁晋鹏忙得不可开交,便直接回晴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