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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营生想起《水浒》中几个词,譬如“逼上梁山”、譬如“招安”。 看着刘金钟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他心底不由得冷笑几声,这不是你们逼的吗?
八十年代初,廖营生从部队转业到偏僻的凤岭公社做人武专干。两年后,当人武部部长。没过多久又被直接提拔担任林岗公社党委书记。接下来从这个乡挪那个镇,在党委书记这个位子上磨蹭。直到三年前进城,担任县城所在地松下镇的党委书记。十六年来,足迹遍及大半个平安县,可死活爬不到副县级,看着一个个部下爬到自己头上只能干着急。现在,他终于掐断这个念想。他自嘲道:“万事由天定,半点不由人。父亲替我取名廖营生就只能干到营级干部,我弟弟叫廖连生就只能当村支书。”由于妻子患有神经官能症,他多次要求调到机关工作,一直未能如愿。前任县委负责人姜思贤欣赏他的实干精神,有意栽培,把他调到松下镇担任党委书记。谁料,因此身不由己地卷入姜思贤和前任县长郑爱华之间的权力斗争。周秋水上任后,对他不冷不热,让他有了强烈的失落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个别人眼红的岗位上干多久,更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岗位。对他来说,这次换届选举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直接和周秋水博弈的机会、一个可以兑换手中筹码的机会。傍晚的谈话,他敷衍而不合作。刘金钟无非一个先锋,中军主帅在后面,好戏在后头。如果一个县委副书记能让他缴械投降,且不说别人,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了。
廖营生被管冲领到周秋水办公室是八点半钟,他进门时特意看一眼手表。从形式上看,这是一场平等的对话。周秋水、谢建平、管冲、廖营生围坐在休息区,各占一方,茶几上有热茶、有水果,还有一包中华牌香烟。
简单寒暄之后,谈话步入正题。
周秋水微微一笑:“营生啊,先祝贺你获得人大代表联名提名,说明你的群众基础不错,大家拥戴你。”
廖营生也笑了笑:“周书记,让您见笑了。真不好意思,这些人瞎弄,搞得我骑虎难下,明天就选举,这不是让我出丑吗?”
“营生同志,下午金钟同志向你通报了组织意图。当然,你有资格坚持参选。不过,在你做出最后决定之前,希望我们能够开诚布公地作一个思想上的交流,大家坦诚一点,再坦诚一点,什么都可以提、可以谈。 ”周秋水说,略微带点官腔。
廖营生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诚恳地说:“周书记、谢县长、管部长,既然领导说到这一步,我没有必要遮遮掩掩,说几句心里话吧。算起来,我在乡镇干了十六年,在党委书记这个岗位上也干了十三年。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气,也获得一些荣誉。因为爱人身体不好,从九一年开始,每逢调整,我都要求调回县直机关工作,可县里哪一次考虑了?结果,自己在事业上干不出什么名堂,爱人的身体越来越糟,小孩的学习成绩也不理想。有时候,静下来想一想,唉,自己真是失败啊!……”。
谢建平听廖营生提到他爱人时,心中“咯噔”一下。廖营生家里的情况,他有所耳闻。这些年,廖营生为爱人治病花了不少钱,家里的经济情况有些拮据。几年前,廖营生想把爱人从县食品厂调到县图书馆,因卷入“姜郑之争”,当时的县长郑爱华一直拖着不办。谢建平担任县长后,廖营生再次向县劳动人事局递交请调报告,又单独找他谈过。
见廖营生停顿下来,谢建平插话:“老廖,你家里的实际困难我们有所了解,前段时间考虑给你解决。可后来汇总,现有八、九个党委书记、乡镇长要求把爱人从县属企业逆向调到行政事业单位工作。搞得我们骑虎难下,如果全部批准,恐怕社会影响不好。这两天,人事局拟了一个方案,第一步先考虑在乡镇工作十年以上,同时担任书记、乡镇长三年以上的领导干部家属。下一步,我们会把方案提交县委常委会议和县政府常务会议讨论通过。你爱人的调动问题应该很快可以解决,这样医疗费的问题也迎刃而解。总而言之,你作为一个多年在乡镇工作并且做出很大贡献的党委书记,组织上不可能对你的实际困难不闻不问,你放心吧!”。谢建平避而不谈选举,只谈廖营生爱人工作调动问题。
廖营生本来无意把爱人的调动作为谈判的筹码。听谢建平说完,心头微微一热,端起水杯,深深地喝一口:“谢谢领导关心!这次人大代表联名提名我们几个人,其实代表了当前农村干部的一种声音,要求被认可、被重视,希望县委、县政府重视这种声音。作为我个人来说,如果组织上同意我参选,我感谢组织和领导,我今年四十五周岁了,以后机会很少。如果组织上一定要求我放弃,作为一名二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我会千方百计说服我自己和那些提名的代表。当然,我们的实际困难和呼声,希望组织上充分考虑。”
周秋水松了一口气,事情比他想象的顺利得多,顺利“招安”廖营生意味着此次危机成功化解。 和廖营生比,陈乐山和谭阳春缺乏足够的资历和声望,正常情况下,廖营生的放弃等于带领他们缴械投降。
周秋水正想说点什么,管冲抢先开了口:“老廖,说实话,凭能力、论资历,你都不错,一九八三年和你一起提拔担任公社党委书记的人,有些早就是县领导了,你有想法很正常。现在你能站在全局的高度上考虑问题,我很佩服也很感动。这些年来,我们对农村干部关心少了,培养得不够,下一步我们组织部门一定会关注农村干部、关心农村干部。至于你个人的问题,其实我们一直在考虑。你有什么具体想法,也可以谈。”
廖营生稍加思忖,说:“我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希望今年调整时,让我调到县直单位来。在部队干了几年,安排我去公安局最理想,实在不好弄,民政局、交通局、土管局、林业局也行。”
周秋水想,眼光不错,哪一个不是货真价实、实权在握的好单位。当然,你廖营生当了十三年乡镇党委书记,这些要求不过分。于是,他说:“营生书记,今天我和谢县长、管部长都在这里,我们之间的谈话可以直接一点。刚才,谢县长说了,县政府正在考虑你家属的工作调动问题,乡镇主要领导担子重、压力大,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为你们解决后顾之忧很有必要。至于你的工作问题,下一步调整时,我们会慎重考虑。作为我来说,还是希望你在松下镇党委书记这个岗位上再干一阵子。你是后备干部,到县直单位后,提拔没有优势。当然,如果你坚持要来机关,我们尊重你的选择。公安局可能性比较小,这几年,公安局长的人选以地区公安局的意见为主。其他几个局,有些年龄没到,今年不做调整,但你的要求我们尽量满足。总而言之,你放心,我们不可能让配合我们工作的老实人吃亏!”
廖营生听完,好大一会儿没吭声。谢建平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无非要一个明确而具体的承诺,看了周秋水一眼,周秋水会意地点了点头。
谢建平起身拿起热水瓶,给几个人的杯子添水:“老廖,周书记说得很清楚了。你还不放心,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省得你心神不定。你对农业、林业工作熟悉,林业局的老吴今年到站,你去那里可能比较合适。不过,这个事情仅限于我们四个人知道,传出去,对你对大家都不好。”
廖营生心中大喜,按捺住高兴劲:“几位领导放心,我绝对不会泄密。谢谢组织和领导!我一定把各项工作做好,不辜负你们!”
廖营生放弃候选人资格后,周秋水、谢建平、管冲马不停蹄,接着找林岗镇党委书记陈乐山、向阳镇党委书记谭阳春谈话。
陈乐山是廖营生任麻坑乡党委书记时的“搭档”,年龄和廖营生差不多,但资历差一大截,担任乡镇正职的时间不过六、七年。这一次,他是廖营生的跟班,见廖营生放弃,无心恋战,没有讨价还价,仅仅向县委推荐一个干部,要求提拔使用。
下午谈话之前,谭阳春听说“钦差大臣”是杨大忠,当即动了弃选的念头。县纪委书记杨大忠是他的老领导,两年前,杨大忠调任县纪委书记,他接任向阳镇党委书记。这次联名提名的事,谭阳春最初一无所知。向阳镇代表团的一伙村干部见松下镇搞提名,也起哄要弄,谭阳春见事已至此便半推半就应允下来。他想,即使不能参选或当选,也掌握了主动权,至少能扩大自己的影响力,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坏事。
如果杨大忠单独找他谈话,也许他直接缴械投降了。县委宣传部长龚琼英在场,他只好以官腔对官腔,东一句西一句扯。杨大忠也差不多,按部就班说说官话。谭阳春对杨大忠的意图心领神会,这明显让他暂时不要松口,等书记、县长来了看情况再说。对此,谭阳春心里甚是感激,毕竟是一手栽培自己成长的领导啊,处处在为自己考虑。
晚上,面对周秋水、谢建平,他突然要求把镇长戴光华调离向阳镇。他原本不想提什么具体要求,但谈话过程中,他明显感觉到周秋水的焦灼和急躁,也掂量出手中筹码的分量。当他把理由逐条摆上桌面时,周秋水不再犹豫,明确地说,调整时,组织上会考虑。
其实,谭阳春早已动了心思,要把戴光华赶走。两年前,戴光华从县经贸委副主任的岗位上提拔到向阳镇担任镇长。此前,戴光华一直在机关工作,缺乏农村工作经验,偏偏自视清高,喜欢擅作主张,而且为人尖酸刻薄。有一次,一个干部下乡现农户家中的臭豆腐好吃,又不好意思要太多,便说:“替我用小一点的罐子装一点带回去。”戴光华听罢,说:“想要还扭扭捏捏,那就替他拿青霉素罐子装一瓶。”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有谁把青霉素罐子当成装食物的罐子看呢。还有一次,在一场营养学讲座上,老师说,吃鸡蛋不能只吃蛋黄不吃蛋白,否则营养不全面。戴光华当即反问:“那吃猪肉岂不要吃一头整猪?”老师哑然,瞬间石化。谭阳春和他的矛盾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成为镇政府公开的秘密。去年年终考评时,谭阳春曾考虑向县委提出调离戴光华的建议,又怕打草惊蛇,激化矛盾,加之摸不准调整干部的时间,便暂时放一下。现在,遇到这么好的机会,岂能轻易错过?
选举如期举行,结果没有偏差,周秋水如释重负。但他丝毫没有高兴的感觉,从看似正常的选票中嗅出了反对他的气息、听到了反对他的声音。总计二百零一张选票,谢建平以一百九十九票高票当选。副县长中,多数在一百七十票到一百九十五票之间,常务副县长徐华强例外,只有一百三十七票。陪选人胡林生出人意料地捡到六十一票,同时,很多乡镇党委书记和局长零零星星地收获一些选票。最多的是廖营生,四十二票。很难想象,明知廖营生主动放弃候选资格,还有四十多人指名道姓选廖营生。假如廖营生的名字正儿八经地印在选票上,会是什么结果?不难看出,胡林生和廖营生的选票大多从徐华强那里分流过来,那些人想把徐华强拉下来。再联想几天前的县委委员选举,他不由得心头一沉。县委委员选举总共二百八十九票,他得到二百六十六票,选票数排第四名,谢建平、管冲、杨大忠分别排一、二、三名。徐华强得票最少,一百九十八票。当时,他有点意外,但没有往深处想。现在看来,徐华强树敌不少,有了稳定而强大的对立面。问题是,在四套班子里,他最器重徐华强,冲着徐华强来不就是冲着他周秋水来吗?何况,自己在县委委员选举中丢二十三票也不正常。杨大忠担任纪委书记,唱的是“黑脸”,才丢十八票。想不到这些人看似唯唯诺诺,其实自己压根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什么思想大解放,弄不好会变成思想大混乱。问题出在哪里?归根结底是人的问题。应该不是谢建平,合作一年多来,他们谈不上事事合拍,但至少没有大的矛盾。即使偶有分歧,也大多以谢建平主动妥协而告终。他觉得,谢建平比较磊落,身上保留着知识分子的清高气息,不至于煽阴风、点鬼火。他们是老熟人,他在地区计委做办公室副主任时,谢建平是地委副书记的秘书,经常打交道。几年前,谢建平以地委办公室副主任的身份出任平安县县委副书记。去年一月,又提拔为县长。那是谁呢?是平安本地帮吗?人大主任王业勤、纪委书记杨大忠?……。
周秋水现,自己并不知道对手是谁,在哪里,甚至不敢确定有人在捣蛋。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高估了自己对平安县整体局面的控制能力,至少这次县委、政府换届选举让他有危机四伏的感觉。他拿定主意,尽快扭转不利局面,做几件老百姓看得见的舒心事,做几件能够凝聚中层干部人心的事。当然,用好几个人,尤其用好关键岗位上的人最为紧迫。人事调整提前一点,解决问题终究要从人身上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