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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得光在等支书刘广。
懒汉往往是聪明人,如同一条滑腻的泥鳅,在复杂的人际网中游刃有余。
村子里如一潭死水的时候,自己就是个谁都看不上的角色,支书除了在收提留的时候和他说句话外,都是冷冰冰的。
只有村子的水被人搅黄了,自己才有价值和存在感。
他看得出于洋和支书之间已经势同水火,在水火交融在一起的沸腾中,正是自己这种人价值最高的时候。
这时候也有几家离得近的过来凑热闹,都是一村的人,这时候倒也没那么讲究,多双筷子的事。
也不是为了这顿吃喝,不少人都觉着于洋这小子能办实事,可比那支书会计什么的强多了。
这不动声色的就多出了万把块钱,虽说收割机要花钱,可是就算用镰刀收完了,最后用脱粒机还是要花钱的。
堆积在一起的麻袋带来的视觉冲击,比任何煽动性的言语都有诱惑力。
就在人越聚越多,筷子将要不够的时候,朱得光等的那个人终于到了。
刘广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到了于洋家的场院,不少人站起来打了声招呼,他挥挥手示意大家不必客气。
于洋走过来道:“支书,来得正好,过来整两杯。”
刘广笑了笑,披着衣服走到那堆麻袋面前转了两圈,微微颔,冲着众人道:“洋子不错,今年的收成也不错。这样也好,洋子,你过几天卖了豆子钱先别分,咱们先把今年的公粮和提留交了,省的钱下去,再往上收太麻烦,到时候又是牵你们牛,扒你们房的,费劲。”
原本热闹的场面被支书这一句话浇熄,众人都没说话,而是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于洋。
于洋冷笑一声,走到支书面前道:“支书,公粮没问题,这是国家的农业税。别说我于洋受过教育,就算是大字不认一个,也知道国家不收税就没法运转。”
冲着支书说完,于洋又把脸转到不再说话的众人面前说道:“咱们走的路,边防的兵,上学的义务教育,那都要钱,这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钱咱们得交。可是支书,这提留款我们却得看完账本再交,这钱可不是交给国家的,是交到村里账上的,既然是村里的账,大家伙总要看看这钱花的是不是地方,大家伙儿说是不是?”
几个人借着酒劲喊道:“就是,老刘,让大家伙儿看看账本。洋子说这提留款是应付村里的一些事的,不用上交国家的。”
虽然带着醉意,可是说话的时候还是滴水不漏,挑明了这话是于洋说的。
于洋听着这话,倒也没生气,村民们这几年被会计和村长当猪来养,早已少了那份战天斗地的精气神,一个个生怕摊上一点事。
但他们却明白法不责众,既然于洋先说出来这番话,自己不用出头,但跟在后面呐喊两声是可以的。
也有几家和于永贵关系不错的,站出来替于洋说话,陈娥冷冷地看了几眼刚才说话带着于洋的那几人,呸了一声,骂了句没卵子的怂货,自己走到了于洋身边。
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只是本能地走过来,走到于洋的身边,似乎这样能让自己变成一堵低矮而脆弱的墙,为于洋挡一丝风雨,或许无用,或许可笑,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刘广大咧咧地往旁边一坐,掏出烟点上,翘起二郎腿,斜瞥了于洋一眼道:“洋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收税是国家的任务,怎么的?你觉得你能牛逼到对抗国家呗?这话你和我说不着。”
站起来指着众人道:“你们也别跟着起哄,不交提留款,那就是对抗国家,把你们一个个抓起来就老实了?谁敢不交,扒房牵牛,我管不了你们,让派出所来管!今天我把话放这!”
他当然明白农业税和提留款的区别,但他知道这些村民不知道。
原本硬气的村民不再说话,低着头不吭声。
刘广盯着于洋道:“洋子,你胆子越来越肥了。”
“支书,别动不动就拿政策来压人,现在你刘广拍着胸脯子告诉大家伙儿,这提留款到底是怎么规定的?一亩地问大家要2o块钱的提留,咱三湾村15o户,将近6ooo亩地,这一年就是12万,你们收了多少年?”
“提留款是用来给村干部开支的,是用来展村子的,是用来修路浦桥的。你刘广摸着自己良心,这十来年你们修过一米的路?补过一米的桥?村子的桥前年水冲了,是大家伙出义务工修的,花过村里一分钱?”
“十来年了,每年12万,大家伙算算,村里账上该有多少钱?何至于烧了点地磨磨唧唧的都拿不出来了?”
于洋死死盯着刘广,声音越的尖锐,刘广觉得于洋的眼睛就像是夏天盘在石头上冰冷的蛇,让他感觉的有些抖。
他心里猛然一跳,似乎明白了于洋只怕看不上村里那点钱!他于洋真的是来掀桌子的,不是来分汤喝的!
村里从没有人算过这笔账,村里让交多少就交多少,如今这番话被于洋赤棵棵地说出来,每个人心里都感觉到了震惊。
这可是百十万的款子!谁要是手里有个百十万,那在林场镇都要横着走的!
刘广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看了一眼那些愤怒的村民,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跟我说这些没用!这是规定的,你们不交那就是违法!”
“放屁!”
于洋怒喝了一声,打断了刘广的话,大声喊道:“咱们大家伙儿说说,国家让咱交的农业税,咱们可少过一分?当年王叔为了去镇上交公粮,冬天爬犁掉进冰窟窿,差点冻死,可有说半句怨言?国家让咱交的钱,咱们一分不少,可这提留款是村子里自用的,你们村委会那几个人,一年12万还不够?大家伙儿拼死累活地干一年,才三五千块钱,你还要不要点脸?”
“违法?违的哪门子法?真把大家伙当傻子糊弄?哪家的提留收到了一亩地二十块钱?一亩地交了公粮一共剩几个钱?大家伙儿不懂法,我于洋可是懂的!”
原本村民心里的那份担忧终于散去,是啊,国家让交的农业税,自己一分钱不少,自己怕什么?这道理就算说到京城去,那也不用怕!
刘广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敢看于洋的眼睛,但于洋却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其余人,大声喊道:“咱们讲道理,咱们大家伙儿不是那种撒泼耍赖的人,可这道理就算到了天上那也是在咱这边,对不对?”
“就是!”
“看看账再交!”
“就算去镇上,那道理也在我们这啊,一年十多万,你们都干啥了?”
被鼓动起来的村民大声地叫喊着,刘广的身子有点抖,拼命站起身,转头就走,喊道:“于洋,你等着!你就作死吧!”
看着刘广灰溜溜的逃开,众人哄然大笑,老成一点的为于洋捏了一把汗,都知道会计在镇上的道上颇有名气。
年轻人的血却是热的,根本不想那么多,仗着酒意冲着逃开的刘广叫骂着,吹着口哨。于洋说的明白,提留的事不是犯法,老百姓最朴素的价值观就是用法律来衡量,既然不犯法,那怕个球?就算说到镇上,说到省里,自己也占着理!有理走遍天下!
刘广一走,原本燥闹的场院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于洋。
于洋看着这些被他鼓动起来的村民,大声道:“咱冬天在山上采伐的时候,大家伙儿拧成一股绳,那别的村的一听是三湾来的,可有敢欺负咱们的?前年在采伐工棚,马家庄的那群白帽子跟咱们逼呵的,结果呢?没把他们屎打出来,谁来都不好使!”
“对!”
桌上的人想到前年在采伐时的那场斗殴,一个个热血翻涌。
于洋接着说道:“我知道,大家伙害怕会计,可我问问咱们有啥怕的?当年备战,大炮天天响,叔叔大爷们都没被吓走,那会计能找几个人?能比老毛子的军队还牛逼?为啥给咱们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不就是因为大家伙心散了吗?一根筷子被折断,十双筷子抱成团,会计能找几个人?咱们大家伙拧成一股绳,有啥可怕的?真要敢来,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这天下还没变,这天下还有王法!”
扫了一眼面红耳赤的众人,于洋狠狠把酒杯摔在地上,喊道:“喝了酒,咋能不喊两嗓子?我没跟着上过山,可是听我爹唱过咱在山上采伐归楞的号子,那东西比什么流行歌曲提气多了,今儿我起个头,大家伙借着酒劲喊两嗓子好不好?”
“好!”
下面一片叫好之声,借着酒劲,外冷内热,一时间燥的厉害。
山里人唱的最多的歌,便是采伐的号子,每年冬天这震天的声音就会在林区回荡。
“哈腰挂呀吗,嗨哟”
根本没有什么曲调,可这时候却别有气势,静谧的山村回荡着于洋拼尽全力喊出的号子声。
一个声音接上去,男人们扯着嗓子喊起来。
从十几岁就上山扛木头,在地里没日没夜的忙,不就是为了让老婆孩子过个好日子吗?
平日里被人指着鼻子骂庄户狲,平日里被会计村长指着脸臭骂,今天牵牛,明天扒屋,从没想过大家伙聚在一起有这样的力量。
穷了几十年的村民,只想看到希望,只想看着有人能带着大家走出一条致富的路。
看着电视上的大寨村,华西村,人家是怎么过的?自己是怎么过的?
为了讨好村长支书,他们家有什么活,随口一说便要去干,为啥?不就是因为自己一个人好欺负吗?不就是因为大家伙的心散了,不就是大家伙自己感到害怕吗?
归楞抗原木的时候,几千斤的大木头,外行人看的害怕,还不是八个人靠着肩膀一步步走上桥板,把木头堆好?在工棚里的时候怕过谁?那时候谁敢瞎****?这怎么回到村里,就变得胆小怕事,就变得谁能都踩上一脚?怎么就为了点提留款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地看会计村长的脸色?
当第二声号子响起来的时候,几十个人一起站起起来,仰着脖子,大声地呼喊着,似乎天边的云都被吓得颤抖,露出了皎白的月光。
挂上勾哟吗,嗨哟
挺起腰来吗,嗨哟
向前走呀吗,嗨哟
迈开步伐吗,嗨哟
合力齐用劲呀,嗨哟
装上汽车呀吗,嗨哟
拨正摆的好呀,嗨哟
汽车跑的快呀,嗨哟
运出大山外呀,嗨哟
建设新国家呀,嗨哟
高楼和大夏呀,嗨哟
座座建起来呀,嗨哟
咱们的生活呀,嗨哟
各个好起来呀,嗨哟
哎哟哎嗨哟呀,嗨哟
几十条汉子的呼声,让整个山村都有了一丝看不到的炙热。
那些隐藏在暗处呜呜哀鸣的夜枭狸猫,被这几十人的心声吓破了胆,远远逃开……
便是那云,也要让开路,遮不住天边的光;便是那风,也要避开歌,吹不散众人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