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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旸子,是谁?”
在跛子第二次出口的时候,周围的吵闹声已经消散一空,所以华硕问出的这句话,在寂寂夜晚,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上了些微的压迫感。
那跛子许是从没见过华硕情绪莫测的样子,此刻非但没有旁人噤声的紧张,反而带着些许再见故人的欢喜,从华硕身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又拉了一个带着几分抗拒的人出来。
“就是他,小旸子。当年他爹娘都去了,又因为犯了错被村长训斥,一气之下跑下了山。”说到这里,跛子带着几分叹息声,“当俺们都以为这孩子半途给摔死了,毕竟俺们壶嘴村的人,上天定下的不能下山啊,也没人敢去找……”
唏嘘间,跛子话头一转,拍了拍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少年的肩膀,嘿嘿一笑道:“谁知道,这孩子竟是个命大的,现在也知道衣锦还乡了!不错!”
说完这话,那跛子似是想求证一下,往那少年跟前又探近了些,几乎凑到他下巴跟前,想要看个仔细:“没错,就是这张脸,跟他爹一模一样!小旸子,是不是你?!我是你陈叔啊!当年你被村长罚的时候,我可是给你赛过两个热鸡蛋的。”
老人这厢絮絮叨叨的说着,刚才喝过他送来的水的将士们则不由替他捏了把汗。
希望二殿下念在老者不知者无罪,不计较这人的无礼无知。
然而华硕的心思,却并没有放在这个相貌平平的跛子身上,反而将那探究的目光,移到了跛子跟前的少年身上。
“叫什么?”
“顾旸。”
少年低低的声音传来,面色却如古井无波,但若是仔细瞧去,其实还是能看出隐忍,好似在压制着什么。
“他说的,可是真的?”华硕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接他话茬的却是那个跛子:“错不了错不了!我老陈从来不说瞎话的!你看,小旸子就是姓顾嘛!没错的!我眼神很好的!”
话里带着与周围氛围格格不入的欢愉。
“可是真的?”华硕再次问道。
声音比先前轻了很多,然而蕴含其中的不耐却让周围其他人都不由打了个寒战。
唯有跛子依旧欢喜。
“不是真的。”少年抬起头来,眼睛里带着不甘,“我没有犯错,本就不该罚我。”
众人没有想到顾旸会这般说,就连华硕和那跛子也一样没有料到。
华硕没有料到的,是这个少年居然不怕自己。
而跛子没想到的是少年的心结还在。
“小旸子啊,村长都说了,念在你年纪小不跟你计较的,惩罚你只是怕你长歪了,左不过是一只鸡,宰了吃了也就吃了,就是一定不能说瞎话的。”跛子谆谆教诲。
“我没有偷吃。鸡也不是我杀的。我都说了很多遍了,我去的时候那边就有一地鸡毛了。我就说这么多,做没做是我的事情,信不信是你们的事情。我顾旸已经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少年的声音很低,几乎不带有任何的情绪。
但周围与他相熟的人却明白,这是他愤怒的表现。
越愤怒,越不甘,越平静。
“这……”
跛子听到这话,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许久没有见过这孩子,他已经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性子,但肯定不是先前不满的时候就会大声喊出来的样子了。
“就这么一件小事,值得你冒着生命危险跑下山去?”华硕望着少年,眼中依旧是不信任。
少年没有畏缩,更没有回避——“我没想着活。”
可是,却还是活下来了。
上天赐命,既然活下来了,就不想再跟这些人有任何的瓜葛。
若不是从军必须要记录真实的户籍信息,他不会承认自己是壶嘴山的人。
这次上山,若不是军令所致,他也不会想上山。
“呵,倒是个烈性的。”华硕轻嗤一声。
少年的面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一根木头一样。
这时旁边传来一道颤声呼唤,喊的却是那跛子:“儿啊,啥时候睡觉啊!亮灯老婆子睡不着呐。”
这声音如沙哑如柴,但却像是一股清泉击破了水面的浮冰,冲出流淌的生机。
“哎!娘!我收拾好就回来!”跛子对着身后屋门口靠门的老婆子应一声,又转过头来望着少年,“你要不要去看你陈婆,自你十二岁走后,她就一直念叨着,一直拜佛求经,盼菩萨护佑着你,这都八年了……”
然而少年无动于衷,依旧木木的站着。
“唉……罢了,罢了……”跛子叹一口气,终于放弃了劝说,转过身,一颠一颠地走了几步,拿过自己的木桶后,又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自家门口走去。
“西山军中待了八年?”华硕挑了挑眉。
“是。”少年应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受了村民许多好处,想着回报给这个来自壶嘴村的少年,又或是因为多年并肩作战的战友情,旁边的一些老兵也慢慢开口。
“顾旸先前刚来的时候,因为年纪小,周将军还不要来着,还是因为知道他家中没有亲人无家可归才收下的。”
“是啊,我们是看着他一路长大的。”
“每次去剿匪的时候,他都是冲在最前面,跟不要命了似的。”
“是啊,是啊,我还记得上次……”
“……”
一时之间,众人纷纷开口。
华硕看着眼前的景象,忽而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性子挺烈,有种。”
言罢,转过身向村口的方向走去,再不看少年一眼。
不过一介尘埃草砾。
犯不着为了这个不值一提的小卒子跟这些将士们对着来。
之后下手剿匪,他还得让这些人替他拿刀呢。
转过身去的华硕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隔着将士们的地方,那姓顾的长衫老者唇角弯了弯。
而那名叫顾旸的少年在他走后,则看着那跛子消失的地方,嘴角轻轻抽了抽。
将士们都以为少年虽然嘴硬,但是对这些乡亲还有着感情。
却不知少年所想的是:
陈屏这个老家伙,越来越能瞎扯了。
时间已晚,新月也已经爬到了天空正中。
在跛子走后,除却那两个老者之外,已经再没有村里的人往来。
山民们要休息,奔波了两天一夜的将士们也不例外,为了避免在村中影响别人休息,所以问清了两位老者住的地方及名字后,周扬便让二人也自回去,让众人在村外安营扎寨,准备修整。
看着身后利索收拾的众将士,梅嬷嬷对身边的华硕道:“殿下,方才那人,有问题。”
“不过是个小虾米罢了,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华硕不屑道。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殿下,不能不防啊……”梅嬷嬷再次劝阻。
“本殿下还怕他出箭射杀了我吗?”望着少年背后背着的那一把弓,华硕嗤声。
不管周扬埋下这么一枚棋子是想做什么,引起自己的愤怒也好,或是旁的什么原因也好,只要郭平先前的一切都是按照自己的要求布置,那么他就不怕任何人,不管是这个少年,还是周扬。
这些人,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梅嬷嬷还想再说什么,待看到华硕的神色时,便生生吞了下去,化作一句“那嬷嬷先去休息了,殿下也早日就寝。”
华硕心中烦躁,巴不得梅嬷嬷赶紧走,所以在听到这话的时候,连忙摆了摆手。
梅嬷嬷虽是退了下去,但还是不放心,将华硕身边正在忙着搭建帐篷的一人唤来,轻声嘱咐了些什么。
鸾歌和赵亦到来时,正撞上这一幕。
远远的瞧着人群中唯一的女人,她向赵亦侧了侧身子:“呶,那人便是苏贵妃身边的妇人么?”
“是她。”赵亦点了点头。
他虽然没有鸾歌远视的视力那么好,但梅嬷嬷所在的地方正对着架起的火堆,所以周围的人脸照得透亮,赵亦一眼便认了出来。
此刻梅嬷嬷正在和华硕身边的侍卫嘱咐着让他们留心那个叫顾旸的少年,正说着话,却突然顿住,朝着不远处望去。
那里黑漆漆一片,没有火光,也没有任何人影,远远望去,是大片的田地,就连点缀其间的阡陌小道,借着月光看去也是空荡荡的。
梅嬷嬷不由皱了皱眉。
“嬷嬷,怎么了?”
那正在听她说话的侍卫见她忽然停住,又忽然向旁边望去,不由出生询问。
“我怎么觉得那边有人。”梅嬷嬷想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有人?是不是还没有休息的村民?”侍卫问道,想起方才热情的民众,这会儿来是要送被子吗?
“村子在那头,他们要出来也不是从这边。”梅嬷嬷看了侍卫一眼,觉得他很蠢。
侍卫还要开口,梅嬷嬷却似知道他想什么一样,用话堵住了他:“也不会是刚从地里回来的村民,日头都下去这么久了,没道理这会儿才回来。”
“那小人去看看。”侍卫闻声,朝着方才梅嬷嬷所指的方向行去。
望着那侍卫远去的背影,梅嬷嬷一声叹息。
且不说周扬的人怎么样,便是因为主子在,不曾受这些村民好处的皇子府侍卫都已经开始向着他们说话了。
此来壶嘴山,殿下真的能得偿所愿吗?
侍卫回来的很快,果不其然回答说没有什么问题。
“想来是我看错了吧。”梅嬷嬷点了点头,又朝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她分明感受到那个方向是有人的。
“山上的人是敌是友目下还不清楚,晚上仔细着些,哪怕是周将军那边的人,都切不可疏忽大意,一切以殿下的安危为重。”
这般说完,又再三嘱托,梅嬷嬷这才进了自己的帐中。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方才那侍卫检查过的地方才堪堪冒出两个人头来。
“这个梅嬷嬷,还真是警觉。”赵亦拍了拍胸口,啧声道。
苏贵妃的身边,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先前是那个叫装神弄鬼的浮生,现在又来一个神神叨叨的妇人。
“或许是女人的直觉。”鸾歌眯了眯眼睛。
那妇人在明,他们在暗,自己在这里且听不清那妇人和侍卫低声说什么,没道理这人能听到自己和赵亦的声音,更没道理能看到藏在暗处的他们。
“这个妇人,有些眼熟。”
回想着梅嬷嬷的相貌,鸾歌带着几分犹疑出声。
“眼熟?怎么会?”赵亦有些诧异,“你是前些日子才来的晋国,而这个梅嬷嬷却是宫中嬷嬷,你不又不曾进过宫,怎么会眼熟她?”
赵亦暗想,自己能认出梅嬷嬷,也是因为常进宫。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年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似没怎么见过这位嬷嬷,只怕是不巧的缘故。
赵亦却不知道,他见不到梅嬷嬷的原因,是因为她根本就不在宫中,而是被苏月翎派出去做了其他的事情。
当然,这是后话。
却听鸾歌在听到赵亦的疑问后开口道:“不是今年见的,但应该是见过的。”
今年前半年,她一直呆在楚宫中,宫中那些婆子,她还记得都是什么长相。
这个梅嬷嬷很特别。
单是那身上的气度,便不是楚宫里的那些嬷嬷婢子可比的。
一眼望去,不像是个仆妇,倒像是主子一般。
但不管怎么想,还是想不起会有这般人物。
毕竟这梅嬷嬷在苏贵妃身边多年,若她真是什么命妇主子之类的,又怎么会能在晋国多年?
这样算来,至少也得是十几年前……
十几年前……
鸾歌眼前似乎有一幕陡然划过,如同天降惊雷,直直劈落在头顶,在她脑中点醒一个人的记忆。
十四年前……
那时候,还没有楚鸾歌,她还是齐茗珞。
那时,作为齐国长公主的她,将要红妆十里嫁给在齐国做了多年质子的燕质子洛天。
纵然当年燕国是送质子入齐,但身为皇子所应具备的规格却丝毫不少。
不管是规仪还是身边的随扈或是仆婢。
而其中,就包含洛天身边的姑姑,也是其母当年身边得力的大丫鬟。
元眉。
那本是一个落魄勋贵的女儿,后来因家道中落,不得已才送了女儿入宫选秀。
因家中困顿实在凑不齐打点,所以元眉最后成为浣衣局的一名浣洗宫女,还是后来因为给洛天的母亲送晾晒好的衣服的时候,因气度不凡得了青眼,后又因为处事有度,一步步坐上了大丫鬟的位子。
后来,因燕妃不放心洛天在他国,疑虑他会受了委屈,所以元眉才随着洛天一道,到了齐国。
往事种种,早已化作云烟,但想起当初的一切,却还依旧历历在目。
若不是十年伏羲鼎岁月,这些往事成为她度过黑暗苦难的依靠,她也不会记得那般刻骨铭心。
在见到梅嬷嬷的时候,也不会觉得那般眼熟。
纵然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但鸾歌还是清楚的认出了梅嬷嬷。
不,是元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