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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阿七犹记得初见楚恒时的场景。
彼时兄长大破北胡而归,全城百姓夹道相迎,偷跑出来的她挤在攒动的人群中,想要再靠近一点,好看清那高头大马上英挺威武的年轻将军。
听着身边人群里百姓对兄长不绝于口的赞叹,她不由自得——那些人口中彷如天神降临守护一方国土的人,可是自己最亲的兄长!阿七身子灵活,在人群里窜来窜去,终于蹭到了最前面,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愈来愈近,她面上的笑意也愈发灿烂。
一别七月,从柳絮纷飞到红叶满山,阿兄终于归来。
“不就是杀了几个胡人么?用得着这样招摇?本公子日后可比你厉害多了!”
那道声音在喧嚣的人群中并不算大,但却被阿七敏锐地捕捉到,转头一看,竟是个比自己还矮半头的肥脸小胖子,一双眸子里满是不屑。
阿七甚恼,正要开口辩驳阿兄杀掉的可不是普通的胡人,而是有着北胡天狼之称的胡主亲骑!五万燕军以少胜多,不仅拿下了北胡十一城,更让北胡从此归降大燕,年年朝贡觐见,平定了困扰大燕数年的北境之扰。
但她还未开口,便被人推向一边,亏得她反应及时,才没摔倒。身边多出来的那人手中拿着两根糖葫芦,讨喜地对着那白脸小胖子道:“少爷,您要的糖葫芦,阿福给您买来了。”
看到这一幕,阿七蓦地嗤笑出声,双手环胸不屑道:“我当时谁如此大言不惭,竟是个还没断奶整日讨着要糖吃的小屁孩儿。”言罢上下打量男童一眼:“就你这般模样,上了战场怕是逃跑都带喘儿的吧?”
阿七原本精灵,这般脆生生说了一番,惹得身边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原本只是两个孩童间的笑闹,却不想正戳中了那小胖子的痛处,只见他整张脸憋得通红,乌黑的眼睛瞪着阿七,嘴角动了动,一把推开阿福递上来的糖葫芦道:“你自己吃吧!我不吃了!”
阿福人本老实,听见小少爷这般话登时不知该怎么办了,阿七见了这对主仆,笑意更甚:“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还是别没头没脑说一些不着调的大话,这行军打仗的事情可不是过家家般由你闹着玩儿的。”
话毕,一旁的人群也跟着哄笑起来,那小胖子脸红到了耳朵根,转身往人群外挤去,阿福拿着那两根糖葫芦连忙跟上。
阿七见此,心下甚是痛快,不由面露得色。
然而,没过多久,不知看到什么,她的面色很快开始僵硬起来。
那一晚,阿七又被罚在祠堂里跪了两个时辰。
这次已经是她第十三次偷跑出来被发现了。
02
再见小胖子是在三日之后。
那日阿七正在家中小校场练枪,却见阿兄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矮矮胖胖的身影,莫名有些熟悉。
阿七停下手,仔细看了来人,才笑道:“呦,我当是谁,原来是那个还没断奶的大少爷啊,怎么着?不在家里跟爹娘撒娇,来我们家里做什么?难不成……”
阿七没有注意到小胖子瞬间惨白的面色,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兄长打断:“阿七!”
阿七愣了愣,阿兄从来不会凶自己,这次居然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对自己这样,她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待回过神来,才听到兄长最后几句话:
“……今后你们会一起训练,不管之前有什么矛盾,都且揭过去。阿七,你明白了么?”
阿七心里委屈,却还是惯性地点着头。只是拉弓再也射不中靶心,手中的缨枪也一直被击落。
秦乾带着桃花酥进屋的时候,阿七正把自己整个人都捂在被子里。
他问了好久,阿七才松开被子扑进他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秦乾听着阿七呜哩哇啦地描述,才明白了个大概,笑道:“干什么为这点小事不开心,你之前便在嘴皮子上占了他的便宜,今儿个又戳人家痛处,阿兄如何能不说你?”
阿七抽嗒嗒道:“我哪里……戳他痛处……而且,而且阿兄你为了他凶我,你凶阿七……哇……”
秦乾看着怀中撒娇的小妹,揉了揉她的头发,疼惜一笑。
阿七自小性格强硬,又能吃苦,不若那些养在深闺的女儿家,她喜欢舞刀弄枪,只有对自己这个兄长才会露出小儿女该有的姿态,自己平日里宠着她从来不会说一两句重话,况且前几日她还因着自己受了罚。想到这里,秦乾的目光愈发柔软:
“阿七乖,是阿兄错了,阿兄不该凶你,你看我带了你最爱的桃花酥来赔罪,你就原谅阿兄吧?”
半晌之后,秦乾看着她吃完小半碟,才开口道:“阿七,其实你今日也有错,你知道么?
那时阿七才知道,楚恒是北郡王之子,当年北胡南侵,他的父母惨遭毒手,唯有他一人幸存,皇帝怜他年幼,将他收在身边抚育,而那天她提到他的父母,却是着实戳了人家痛处。
阿七虽强硬,却也并非不讲理,那日之后总是不好意思面对楚恒,但若让她主动道歉,却又拉不下脸来,便只当之前的事儿没有发生过,只和楚恒按着兄长的安排循规蹈矩的训练,对练之时照顾着楚恒虚胖,也会不着痕迹地让一让,不若之前那般咄咄相逼。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一个月后,才有了一些变化。
那日阿七跑进校场,对着正在练习的楚恒道:“楚恒,我今日不能同你一起练习了,刚已经和阿兄说过了。”
楚恒这才看清她的怀里有一只兔子,后脚上有着斑斑血迹,微微皱眉道:“受伤的兔子?”
“嗯,阿兄刚从外面带回来的,我要去找医师,顺道和你说一声。”说完朝里面屋子跑去。
“医师今日不在,大校场有人受伤了,他已经赶过去了。”
“什么?”阿七停住脚步,顿了顿脚折身便要往外跑。
“有药吗?我可以试试。”
兔子脚上的伤并不严重,稍微处理了下涂了点药,包扎过后便无大碍。
阿七看了看身边的小胖子,吞吞吐吐瓮声瓮气道:“那个……之前是我不对,不该那样说你。对不起。”
“不用放在心上。”楚恒逗弄着兔子的耳朵,随口道。
阿七看着他浑不在意的样子有些气结,但转念一想好歹打破了之前的隔阂,又有几分释然。
也不枉她央着兄长从街上的猎人手里买来这只受伤的兔子。
03
自从兔子事件之后,阿七和楚恒的关系开始好了起来。
熟悉之后,阿七才发现这个小胖子其实人也不错,虽然没有阿兄那么骁勇善战,但是可以告诉她好多不会从阿兄那里听到的事情:
比如南郡的山里有个寨子,那里的人会和猩猩说话,还会养许许多多奇怪的虫子控制人;比如西南边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人说话奇奇怪怪,文字也像蚂蚁一样,所有的部落都是黑色的皮肤,夜里都找不见人;再比如最东边的海上有一个小岛,住着传说中的仙人,而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找到;再比如……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便是三年。
阿七整日里当着楚恒的面唉来叹去道造化神奇,竟能把当年那个自以为是的小胖子雕琢成如今这般英俊挺拔道貌岸然的模样,也不知这张面皮要祸害多少无知春闺少女。
然而楚恒还没来得及去真的祸害人,北胡便传来密报,当年逃生的北胡皇子同鞑靼族举兵反燕,两日内北境三城已被攻下。军情紧急,楚恒主动请命,协助秦乾连夜带五万大军出兵北境以化困境。
待陪同母亲归省的阿七闻讯,距大军出发已过了一日。
留给她的,唯有阿兄的一张书有“勿忧”的纸笺。
勿忧勿忧,如何能勿忧?
阿七平日里并不信佛,却也不由跟着母亲日日祷颂,以祈阿兄和楚恒平安。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兄的家书已经断了五日,城里的氛围也越来越微妙。
北胡臣服不过三年,那一战大败后休养生息且不足恢复,如何能与鞑靼一同反燕?北胡之乱后,北境防御加强不少,又如何能两日内连失三城?
与其说是外患,莫若道是内忧。
而作为当年平定北乱如今却失守一城的秦乾不出意外地成为被怀疑的对象。朝中流言愈多,连足不出户的阿七也听闻了几分。
当秦家被禁军包围之时,阿七拿起缨枪便要冲出去:“阿兄忠良天地可鉴,陛下这番是何意!若我秦家要反,何须为他楚家守了这数年天下!那些整日里安逸度日的文臣小人之心度人之腹,难道不怕刀头舔血守家卫国的将士们寒了心么!我便不信皇帝这般昏庸,仅凭一言两语便要定我秦家的罪!今日我便要面君讨回公道!”
待秦父闻讯出了书房,阿七已然闯出门往皇宫方向奔去。
皇城外的鸣冤鼓响起时,皇帝刚拆开一封密折。听闻秦家阿七前来鸣冤,冷哼一声传她觐见,阿七正欲开口,却被摔在眼前地上的折子震惊:
北郡王世子楚恒伙同北胡鞑靼扬北郡王旗反燕,大将军秦乾中毒不醒,北境十城已失其六。
楚恒反了。
阿七有些眩晕,她不信阿兄会反,可是她不能确信楚恒不会反。
当年北郡王心生反意,与北胡勾结,皇帝让阿兄离间二者,借北胡之手除去北郡王,彼时楚恒尚幼,阿兄奏人性本善稚子何辜,方使得皇帝将楚恒养在京城,却任由他玩闹戏耍。
得亏楚恒彼时已识文字,方不至无知无智。
这些阿兄都曾说与她听。
圣旨比阿七早一步到了秦府。
阿七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已经帮她收拾好了东西,拉着她的手泪眼啜泣。
阿七强忍酸涩,笑着帮母亲擦去泪水,朝着双亲一跪长拜:“爹,娘,孩儿一定会带着阿兄平安归来。”
随阿七前往北境的,除了三万大军,还有兔子阿白和一名老妪。
……
“古有木兰从军,桂英挂帅,秦家阿七不才,愿请缨驱逐胡虏,护我大燕国土!”
“笑话!你教朕如何信你!楚恒之反秦家并非毫无干系,朕如何会将大军放入敌手!当年若不是你兄长一念之仁,如何会有今日之害!”
“且不论当年阿兄是对是错,阿七只问陛下难道还要重蹈兔死狗烹之覆辙么?当年除去韩将军,临了还有我阿兄秦乾临危受命,如今眼观朝内,可还有能堪此任之人?若陛下用人以疑,那何妨拱手让了这江山让清明者居之!”
“大胆!秦家阿七,你当真是要反了!信不信朕砍了你的脑袋!”
“若陛下不想要这江山尽可砍了阿七!皇家恩怨阿七不愿过问,阿七只知道此役无干百姓。若北胡鞑靼入我大燕,必尸横遍野民不聊生。不管陛下信与不信,阿七今日起誓:且不言高义,便是为了高堂性命,阿兄安危,阿七也当竭尽全力拼死护我国疆!若违此誓,不得魂安!待到大军归来之日,那时陛下要阿七的脑袋,阿七绝无半句怨言。”
……
这一战,赌的不止是自己这条命,不止是秦家上下七十三口,还有八万将士的性命,还有所有大燕的子民的未来。
首战即决战,一战定乾坤。
04
再见楚恒是在鞑靼营帐。
阿七以己为使,带着阿白一人一兔直入敌营。
帐内只有楚恒一人。
阿七自顾坐下,不谈战事不游说,只安静着看了楚恒半晌,突然浅笑着开口道:“今日之后,可就真应了那句朋友变敌人了呢。”
“我不后悔。”楚恒淡然道。
“好。”静默半晌,阿七起身上前,将阿白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你我之谊起于阿白,今日便止于阿白。”说着,在旁边放下一把匕首,“阿白当日是你所救,今日便还你一刀,从此你我山水不相欠。”
“与它何干?”楚恒微怒,他想不到阿七是这样残忍的人。
“呶,你若不来我便自己来了。”言罢,拿过桌上的匕首,便要刺向阿白,楚恒闪身抢过阿白护在怀中,却不料阿七在自己左腕上划了一道。
伤口不大,血却流的出奇的多,没多久血腥味便弥漫了整个营帐,阿七无奈摇头:“阿恒,你还是不了解我。”
楚恒放下阿白,从旁拿过随时备着的药箱帮她包扎伤口,阿七安静地任他包扎,认真的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右手慢慢抬起,不禁抚上了他的脸,然而在触碰的那瞬,却猛地缩回:“抱歉,失态了。”
楚恒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阿七起身,听着帐内帘幕后细微的呼吸声,唇角勾笑。
从一旁的软榻上抱过阿白,转身向外走去,临掀帘,阿七顿住脚步道:“日后相见不必客气。还有,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战场尚无父子。”
“对,战场无父子。”阿七重复了一遍,终于掀帘大步出去,听着身后传来胡人的嗤笑和不屑:
“楚家小子,想不到啊!你倒是真厉害!我当你真会中了这秦家阿七的美人计呢,没成想秦家兄妹倒都被你玩在手中!”
……
“呀!阿恒阿恒!还有什么神奇的事情,你快再跟我讲讲!”
“之前说到了北郡,现在和你说南郡吧。南郡和北郡的风沙不一样,南郡树丛丘陵多,深山里有一个苗族的寨子,据说那里的人,那里的人会和猩猩说话,还会养许许多多奇怪的虫子,那里的说法叫做‘蛊’,‘蛊’的种类有很多,生死蛊,子母蛊,噬心蛊……”
“咦,这些蛊有什么用?你见过吗?”
“我也是在书上看到的,见倒是没有见过,因为巫蛊之事惑乱宫闱,已经被陛下禁止了,但是据说宫里还有南郡苗族的人……”
……
“……母蛊要在贞女体内活血寄养,生出子蛊可随血液扩散……子母蛊母子连心,母蛊寄主若亡,子蛊寄主也不能久活,而且这子母蛊,并无可解之法……姑娘可想好了么?莫要后悔。”
“阿七不悔。”
……
两日后,清醒后的大燕将军秦乾率燕军余部四万同援军三万共七万人,与鞑靼十万人对阵北邙,然阵前北郡王之子楚恒同北胡王子忽然同时暴毙,未几鞑靼王亦亡,叛军倏然溃散。
此役大燕不战而屈人之兵,胡虏尽皆臣服,史称北邙之战。
大军归日,将军秦乾卸任请辞,帝允。
次月,燕于北境胡虏地界设北域都护府,对接中央辖制北境。自此,大燕北境遗患尽皆去除,乃获数年安宁。
05
又是一年桃红柳绿时,柳絮纷飞里,莺歌儿叽喳叫个不停,空中依稀还可看见儿童放飞的纸鸢。河提尽头一处高丘之上,安静地躺着两处坟头。
其中一座坟前,放着一碟桃花酥。
旁有一男子怀抱白兔,缓缓将手中杯酒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