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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正是清晨,宫门外朝阳如沐,里头却很黑,黑的幽深,黑的寂寥,是故透出几许渗人的阴冷,刘禅不由裹了裹身上的单衣,抬眸朝前望去。
昏黄的烛火,在层层叠叠的屏风中摇曳,错落出一个模模糊糊人影来。
这便是历史上的一代枭雄?刘禅昏昏沉沉的想,冷风中好似又恢复了一点力气,松了松攥在手里的衣袖,站直了身体。
还未上前,荀彧已率先拂动着袍袖,拱着手,带头略显艰难的跪了下来。
“拜见主公。”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全然不似以往那般温和,脊背略微弯曲,好像承受不住那脖子上的重量一样,被迫下压。
老三抬手扶住他踉跄的身躯,也随之跪在了他的左侧。
毫无疑问,那个静静站在屏风前的人影,正是曹操。
无论历史上,还是演义中,甚至是游戏里,评价都无比高的那一位。
那一句,宁叫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早已深入人心。
“文若,回来了。”曹操背负着双手,慢吞吞的踱着步子,从烛火摇曳里走出来,华贵的长袍拖在冷硬的地面上,簌簌作响,他的嗓音略有些沙哑,却是异常的宏亮,完全不像年逾六十的样子。
随着那缓慢步伐的停顿,他的整个人终于全部出现在刘禅的视线里。
这是一个老人,头发花白的老人,身子略略佝偻着,他似乎已经勉力挺直了脊背,头抬得高高的。一身黑金色的长袍,袍边领口皆绣了金线,显出格外的华贵气质。他的五官,皱纹横生,看上去有些龙钟老态,可是他却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别有一番威仪。
他背负着双手,缓缓从屏风中走到荀彧身前,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半眯着,打量着刘禅。
“此女便是那刘玄德继承大位之人刘阿斗?”曹操探出一只手,在荀彧额前虚扶一把,高声道,“文若,不必多礼,你一路舟车劳顿,且起身歇一会。”
“多谢主公。”荀彧抿着嘴唇,拍拍袍子,站了起来,半弓着腰道,“回主公,正是她。”
“嗯。”曹操微微颌首,若有所思的又盯着刘禅看。
枭雄即便老了,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里所暗含的东西,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或凌厉,或阴狠,或深沉,也有可能是和蔼的,亲切的。而当他看着刘禅时,露出的神色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或许其中还包含了不少的鄙夷。
刘禅对三国人物大多是无感的,此刻见了曹操,跟这位鬓发斑白的老人对视,除却心内暗暗感慨两句“霸气”外,倒也没有别的想法。对于他的厌恶,她自然感觉的到,但若说害怕,却也不至于,她更在意的还是荀彧的叛变。
一老一少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阵。
曹操先移开了目光,像是怀念起往事,悠悠的望向了宫门外,语声低沉:“你的胆子,倒是比你父亲大的多。”
“曹公,那是您低估我父王了,胆子不大,如何能做上蜀主?”刘禅沉沉道,瞥了两眼荀彧,见他满脸萧索,心中不由快意了些,又偷偷打量着曹操,便暗暗猜测着曹操此番意欲何为,她记得史上有名的乐不思蜀,可那时间与现在是完全对不上的。
曹操闻声,神情中的厌恶似削减了不少,带了一点微笑道:“那是自然,否则当年孤也不至于会为他所骗。”
顿了顿,曹操又道:“还记得那回青梅煮酒论英雄,你父王……”
他叹了一声气,便没再往下说,只面容露了一丝阴沉道:“若是孤那时下了狠心,杀了他,怕是也不会有今日三国鼎力的局面。”
刘禅抿抿嘴唇,不置可否,到底那段历史是已成事实,做再多的假设也是徒劳,她此刻更为关心的是自己得生死存亡问题。
“曹公,能否容阿斗讲一句话?”刘禅抬眸问道。
曹操摸着花白的长发,微微颌首:“讲。”
“曹公煞费苦心,花了那么多时间同人力在我一八岁小童身上,究竟所为何事?”刘禅不疾不徐的道。
荀彧听罢,皱着眉打量了她一眼。
曹操笑了笑,很和蔼,却没有作答。
刘禅见此笑容,心里打起了鼓,有些人,越是笑的和善,做出的事必然是绝顶的狠。
安静了一阵,曹操转过身去,拖着冗长复杂的袍子往前走,边走边道:“钟繇,你且说说这几个月,你同文若的所见所闻。”
一旁静静站立的钟繇呆了呆,下意识的将眸光投向荀彧。
荀彧连忙上前两步道:“主公,钟繇不善言辞,您还是莫要逗趣他了,还是……小臣来说罢。”
曹操眯缝着眼,看上去一副和蔼可亲的老人模样,慢吞吞的道:“文若啊,这出去一趟,你怎么还变成小臣了呢?你若是小臣,那我大魏还有谁是大臣?”
“臣……”荀彧头埋低了些,闷闷道,“是主公抬举了。”
曹操轻哼一声,面上的笑容仍在,只是那神态却说不出的阴冷,他耷拉下眼皮,扯着皱巴巴的嘴角道:“出去一趟,还学会妄自菲薄了?”
荀彧垂眸答道:“不敢,只是主公英明神武,臣在主公面前,也仅仅称的上一个小字。”
曹操面色稍霁,却仍有不悦,一拂袖,背过身去,低喝道:“文若,你怎的也学会阿谀奉承的那一套了。”
荀彧望着曹操略有些佝偻的背影,微微出神,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直起身,拉了一把身旁的钟繇,重重拍了他手掌两下,微微摇头。
钟繇一怔,却听荀彧道:“主公,臣有一件事,想恳求主公答应。”
“何事?”曹操抚着额头问。
荀彧扶着钟繇,慢慢的,却是没有迟疑的说道:“主公,臣年事已高……”
这话说出口,刘禅吃了一惊,她尚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曹操已经猛的打断了荀彧:“文若,你这是何意?”
“主公,臣……”荀彧来时,其实倒是准备了不少话语,可面对曹操那张沧桑老态的脸,想起曾经并肩作战出谋划策的那些日子,一时倒有些惘然了,多余的借口何必再说呢?他轻轻叹息一声,干巴巴的吐出两个字,“请辞。”
曹操瞳孔猛然收缩:“文若,你说什么?”
荀彧定定答道:“臣请辞,望主公准许!”
“请辞?谁给你的胆子?”曹操转过身来,布满皱纹的脸庞上满是怒意:“这么多年来,孤可曾亏待过你?”
荀彧摇摇头道:“不曾,主公……对臣礼遇有加,予以重用,恩如再造。”
曹操白眉倒竖,一手摸着后颈,冷声道:“既然如此,那是何故?”
荀彧拱手,默默道:“主公,臣累了,老了,没有什么旁的原因。”
“你——”曹操面容又是一变,此番是明晃晃的杀意流露出来,“文若,你休要再胡言乱语!”
“臣不是胡言乱语,臣说的事,是认真的!”荀彧道,语气笃定,透着点不容置喙的意思。
曹操闻言,一抬手,一只厚重的玉戒已从指尖脱落,直直朝荀彧面上飞去。
“闭嘴!”曹操暴躁的喊道。
荀彧避也不避,任由那玉扳指砸在了前额,一声钝响,猩红的鲜血便顺着他光滑的额头,一路向下流,滴落在澄亮干净的地板上。
“先生……”钟繇连忙伸手去捂。
荀彧苍白的脸侧了侧,避开他的手,缓缓的道:“多谢主公。”
曹操爬满褶皱的面容霎时一片铁青。
偌大的魏宫里一片寂静,只剩那淋漓的鲜血滴答,滴答,滴答的声音格外清晰,像从骨髓里滴出来的一样,深深的烙刻在人心里。
荀彧老了吗?刘禅想,他不老,四十左右的年纪,正是壮志酬筹的时候,他还有满腔的仁义道德和治国之道没有完全实现,所谓告老还乡那一套在他身上是完全站不住脚的理由。他一定有别的原因,但那个原因他不愿意说。
她深深的盯视着荀彧,想从他苍白的面容上得到一些答案,无奈却什么也看不到……或许,也有的,只是她下意识的忽视了。
那会是什么呢?
沉寂良久,曹操面上的怒意终于消散,缓缓的冲荀彧一笑,笑容亲切,并朝他挥了挥手:“文若,旅途劳顿,你且先回府去休整一番吧,过几日再议此事。”
“主公……”荀彧本欲反驳,然而话到嘴边,张了张唇,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去,只得轻轻摇头,携了钟繇转身往外走。
带着腥气的血沿着他的步伐,滴了一地,在白色的阳光下,似冬日里的寒梅,开得凛冽惊艳。
那一瞬,刘禅不知怎的,突然也恨不起来荀彧了。
她不知道的是,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她记得,那天阳光很灿烂,空气里有偏冷的微风,荀彧的背影很坚毅,高大而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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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荀彧一走,曹操脸上那点虚伪的笑容消失殆尽,快步走过来,狠狠往刘禅腰上踢了两脚,恨恨道:“刘大耳那个废物,给文若灌了什么*汤?”
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脚,腰上一颤,刘禅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勉力集中了精神道:“曹公……还真是……老当益壮啊!”
曹操冷笑一声,又是一脚踢过去,这回踢的是她后背:“你跟那大耳不愧是父女,都是不入流的货色,尽会油嘴滑舌!”骂了两句,似有点费力,他喘着粗气道,“当年若不是刘大耳巧言令色,骗孤相信他,如今这天下,早是孤的囊中之物,哪能轮到他分一杯羹!”
后背这一脚,又是实打实的,下手很毒很重,刘禅疼的厉害,只觉那痛楚从五脏六腑蔓延出来,一路直冲上头顶,疼的眼里发花,到处都是昏昏沉沉的。
越是疼痛,越是要保持清醒,刘禅死死咬了咬牙,断断续续道:“曹公,事已至此,你冲我……发脾气……却是于事无补了……倒不如……多想想日后……该如何夺得天下……”
这几句话,倒是真真正正说到了曹操的心坎上,他毕生的梦想便是这万里河山,可惜穷其一生的努力,最终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北魏,而眼下他时日无多了,心愿却还是无法得偿,难免心生怨愤,久而久之,头病自然也出来了,戾气日积月累,脾气愈发暴躁。
尽管这几年,他已经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气了,可许多时候,他还是无法平静下来,而那时候,他唯一发泄的方式,便是杀人……此刻对待刘禅,虽然他像讨厌刘备一样厌恶她,但是,为了梦寐以求的霸业,他还不能杀她。
曹操的心思在脑内转了好几圈,可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不动声色的扫了两眼刘禅。
“今日且先放过你。”曹操狠戾的笑道,老茧横生的一双手,揉动着他的后颈,踱着步子,坐到了高高的木椅上。
“来人,将刘阿斗押入牢中。”
过了片刻,宫门外走进来两个别着长刀的劲装男子,将刘禅抬了出去。
胸腔窒闷,痛意疯狂在五脏六腑里肆虐,刘禅疼的说不出话。被拖着暴露在阳光下,她微微松了一口气,模模糊糊的听到里头又传来一声暴喝:
“来人,去请司马大人。”
司马懿?刘禅摇摇头,笑了笑,大概曹操还不知道以后吞了他们曹家的,就是司马一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