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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染重新打量这对面的景颜,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般。景颜捏紧了双手藏在身后,等待着从轻染那里的最后的宣判。
心机深沉?刻意算计?
两魄离体确实给他造成了不少的伤害——每到晚上身体就从仿佛被丢进冰窟一样,寒冷深入骨髓;因为这种寒冷,不得不依靠着别人,心理上的挫败和无力感;而被蒙在鼓里的帝君,此刻依旧烈火焚心,马不停蹄的深入各种危险的地方,片刻不得休息,寻找着根本不可能找到的东西,在一次次的失败之中一次次失望,握着虚无缥缈的希望做着如同小丑一般徒劳的努力——
怒气在心中升腾,气愤在脑中回转。
景颜整个人,都有了虚假的味道。初来见面的怒火、怒问帝君的胆魄、断然发誓关系的果决,以药方之中灵药为交换条件来保护他,乃至于景颜对他的好,一切的一切,究竟有多少是真。
当所有的美好全部都构建在欺骗的前提上,那么建造出的无论时多么华丽而牢实的宫殿,都不过是海市蜃楼,轻轻一碰就会消散掉。
清风徐来,带着海风特有的咸湿之气,景颜的衣袂被风拂起,衣服上精致的绣纹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着柔光,消瘦的身影也显现出来,景颜如墨的发丝飞舞,让轻染看不清他的面容。
胸口火烫,轻染垂眸,看到那凤凰尾羽上炙热的火焰。
多么可怕的人。轻染想,他和帝君两人,几乎被算计的毫无还手之力,断绝关系的誓言来让他们放松警惕,认为景颜是最值得托付的人;伪装的那么完美,看着帝君离开,半点端倪都不露。能在这么短时间获得他人真心的信任,多么让人不寒而栗。
“哈哈……哼,”轻染捂着眼睛,轻声笑了出来,他一步一步走到景颜身边,眉目之间满是冷意,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冷漠,他看着景颜的眼睛,掀起薄唇,“我的魂魄与你相合?能温养你的神魂?所以你的属下就来盗取?景颜,我——”
轻染伸出手,尹愚跪在轻染身后,他听着轻染的话,眼睛都快要瞪出眼眶,整个眼中一片通红,后槽牙使劲咬住让他的脸色显得扭曲,整个人却被景颜那轻轻扫过来的目光紧紧的钉在地上,像只被扼住咽喉的野兽,只能挣扎的发出喘息——
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为什么什么都做不到!
可是为什么呢。轻染发出一声轻叹,他对景颜,真的是……讨厌不起来啊。双手拥住了景颜,轻染一下子卸去了之前的尖刺,声音听上去又温和又无奈,“所以说,景颜,我们俩真的很有缘分,不是吗?”
不是不生气景颜的隐瞒。
不是不介意景颜的欺骗。
可在这一刻,轻染也看到了景颜的无奈,体会到景颜的悲哀,景颜不得不这么选择。帝君为他失魄一事,已经积累了一肚子的怒火,而且他性格唯我独尊,根本不会因为盗魂之人是谁而姑息。况且这事如果真是有人背后搞鬼,就更加不能轻饶——帝君刚与轻染结下生死契,就有人敢盗取轻染的魂魄,若不严惩,岂不是在昭告天下,谁都能够在他们头上动土?那以后轻染的安全,恐怕就值得日夜担忧了。
尹愚盗取的魂魄,若是其他人的还好说,可正是因为是他轻染,所以景颜处理起来才格外麻烦,因爱生妒,这是一种多么合理的可怕的理由啊,它就像是事实,贴身为景颜存在一样。
景颜是凤子。而尹愚能为景颜做出这种事情,无疑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如他所想,尹愚很得景颜信任,是他手下大将。如若让帝君知晓此事,尹愚必定难逃一死,还会引起帝君与景颜之间的嫌隙,甚至是风族与神庭的关系——所以,景颜不能向帝君坦白此事。
而景颜要把两魄归还于他,也必须避开帝君,否则隐瞒就没有意义,所以景颜选择断绝与帝君的关系,支开帝君负责轻染的安全。
轻染终于明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景颜的神色复杂而挣扎,那必是一面埋怨着,一边又因为先行理亏而无法针对吧;而在之后的相处之中,轻染也偶尔也能看到景颜幽深的眼神,一瞬悲伤入骨,光是看着那样的景颜,就像是难过的要哭出来一样,却原来,都是因为景颜对他有愧。
轻染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景颜,他实在不能去责怪他。
两千多年的守候,一朝被旁人夺走,却连怨愤的机会都没有,反而因为种种不得不放手——这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折磨啊。他实在是不忍心去责怪他。
况且,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欺骗和隐瞒,他还看到了宽怀和坦诚,真挚的令人心疼。
若景颜真有不轨之心,那现在就不可能向他坦诚盗魄的人是他信任的手下,并将尹愚叫过来戴罪立功。他完全可以采取更加完美的处理方式——命尹愚将两魄远远送走,自己尽温魂之责,待帝君找回两魄,完美遮掩尹愚罪行,还能与两人结善缘施恩情……能够妥善处理此事的办法不下五种,都能让景颜处在绝对有利的地位,道德也能站在制高点。无论哪一种方法,都是能够弥补过失的赎罪法,景颜完全不必为此而有任何负罪。
可是没有。景颜选择坦白,一个最笨的方式。
这何尝不是把他轻染当做了朋友呢?若说景颜对他的好是别有用心,轻染自己都嗤之以鼻,景颜图什么呢?他轻染不是没有心的人,能把所有的真心都放在地上踩,也没有阴暗到将一切都往阴谋之上靠拢,相反,因为一路走来的艰难,他对朋友看的更加珍重,他相信这也是景颜选择在他面前坦白的原因——
他们已经是朋友。所以能够互相信任。
轻染唇角露出点点笑意,轻轻揉了一下景颜的头发,温声道,“景颜,你很狡猾,用你的真心相待来换取我的谅解,那么我告诉你,你很成功。所以现在,”轻染压低了声音,不欲身后的尹愚听见,传音给近在咫尺的景颜,“别露出这种……让人一看就心疼的表情了好吗,我的朋友。”其实轻染觉得景颜更像是亲人,但觉得那样说过分亲近,会让两人不自在。
说罢,便拍了拍景颜的肩膀,放开了景颜退后了两步。
景颜诧异的抬起头,“你不生气吗?!我——”
“我当然很生气。”轻染打断景颜的话,迎着初升的太阳眯了眯眼睛,“如果你一见到我就跟我说这个,我肯定对你有很不好的印象。”摊了摊手,轻染道,“可是又什么办法呢?你没有更好的方法……”
轻染甩了甩手脚活动了几下,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极为温暖,也极为耀眼,即便他和景颜之间,有之前的隐瞒在先,景颜的放弃是真,景颜的誓言是真,景颜对他的好更是真,那么不计较之前的事情,不去揣测景颜的目的,又有什么困难呢。
景颜看着这样的轻染,终于也柔和了眉眼,微微转了身擦了擦眼眶,抬手放出一艘中型船,而后回首,“走吧。”
“这就走?”轻染挑了下眉,“你等我一下。”说罢也不等景颜反应,从怀中掏出几个阵旗丢在地上,而后手在虚空之中画了几下,阵法的痕迹消失无踪,连几个阵旗也似乎消失了,轻染拍拍手,“给帝舜留了个信息,告诉他我们已经离开了。”
景颜点点头,他已经明了了轻染的决定,生死契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这可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极具约束力的誓约,哪怕相隔万里,也定有不为人知的方法像对方传递信息,轻染没有用那个而是在岛上留信息,景颜皱了下眉,沉吟道,“你加上信息,就说我们去戈域碧海……”
轻染惊讶,“还要去?”
“嗯。”景颜越过轻染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尹愚,“这是他该做的。”顿了一下,景颜看向轻染,不闪不躲,唇角又一点弧度,“也是我想做的。”
虽然景颜没有点名道姓,尹愚却知道景颜的意思,他弯了弯腰,而后挺直了腰背,用沙哑的嗓音开口,郑重其事,“属下知错,属下必不惜躯命。”而后他便站起身来,神色沉静,整个人显得更加沉稳,像是之前种种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走到了两人斜后方,沉默的站着。
轻染的神色有一瞬的犹豫,小心翼翼看着景颜,试探道,“要不再多叫几个?”
他可听懂之前景颜说的话了,万般艰险让尹愚奔策在前,若尹愚侥幸活下,还有惩罚,只需留尹愚小命即可。这样的对待……尹愚偷了他的两魄的确有错,也应该受罚,但轻染也没想真的把尹愚弄死。
“大人有所不知,鲛人族排外,多人前去会被认为是挑衅,”尹愚开口,“大人放心,尹愚虽然愚蠢,犯下如此过错,拼尽全力也会护得大人周全。这是尹愚该做的事。”
哪怕前途艰难,他必然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弥补他犯的过错,才能……继续在凤子身边,保护凤子。
轻染了然的哦了一声,尹愚却是先一步跳上了船,走在船头操控,轻染与景颜落在后面,景颜开口道,“轻染,你不必太担心,尹愚实力可抵上神,又极擅隐藏之道。”顿了一下,景颜又道,“帝舜是神庭第一人,六界八荒没有难得住他的地方……我……很抱歉。”
景颜果然看出来了。轻染有点意外却又觉得理该如此,说实话,他对此有些介怀,即便清楚帝君不会有生命危险,可不代表他就不担心帝君了。沉默了一会儿,轻染才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笑道,“景颜,并没有对不起我,不用跟我道歉。”
说到底,景颜在这件事情上的过错,仅仅只有隐瞒。
而现在连那点过错都已经不存在了。景颜,实际上没没有对不起轻染的地方,但现在景颜却没有了那坦然的态度,轻染认识到,正是他的存在,正是景颜对他的在意,让景颜失掉了他们相处时对等的态度。
“我们是朋友。”轻染轻声道,声音虽轻,却醍醐灌顶一半,将景颜惊醒。
景颜眼神闪烁了一下,动了动唇,看着轻染脸上浅淡的笑意,半晌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抬了抬下巴道,“是,我们是朋友。否则你以为,践踏我的感情,毁掉我的期待,帝君那疙瘩只是跑跑路担担心就没事了吗?”
让帝君受些磨难,在景颜心中实则半点愧意,都是没有的。如若不是尹愚犯错在先,他必定让帝君更加凄惨一些——无论怎么说,在“悔婚”这件事情上,帝君确实做错了。
轻染看着景颜脸上的高傲,原以为的介怀竟然神奇的消失无踪,心头敞亮无比——是了,景颜本该是这样的。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轻染纵身一跃跳上船头,回首对着景颜伸出手,“景颜,上来。”
原本该是为了帝君而争锋相对。
现在却是因为帝君而亲密无间。
而此刻,帝君终于从他们两人之间消失,于是他们之间便只剩下毫无杂质的友谊。
景颜伸出手,在空中有一瞬的停滞,看着轻染的笑脸,终于还是将手送上前,搭在了轻染手心,垂下的眼睫却将他的心思藏得严严实实——这就是轻染,多么耀眼,多么……轻染原谅了他,他是不是可以奢望,当更大的秘密暴-露出来的时候,轻染还会对他露出笑颜?哪怕,他为此……那样的话,人生就圆满了。
他终究只是一个偷窃者啊。
如果一切的美好只是建立在欺骗的前提上,再漂亮坚固的宫殿不过都是海市蜃楼。
“轻染,真的……很对不起。”话语湮没在心间,终究没有说出口,轻染拽住景颜的手,往自己身前一带,景颜借力一跃,身姿飘逸,如同凤凰展翅,轻巧的落在轻染身边,船体也在这一刻启动,缓缓升上天空,阳光、蓝天、白云,清风,镌刻着船头两位青年,一位华美高贵,一位芝兰玉树,相视而笑的美好画面。
这个时候轻染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然会朝着他从未想过的地方一去不回。
***
升到一定的高度,轻染一行人才开始离开赤月海。
船的速度算不上极致,如果飞在近海面,那就是活生生的靶子。行驶了一段时间,景颜才将尹愚招进屋里,在桌子上摊开了地图,与轻染一起商量去戈域碧海的线路。
鲛人族与风族不睦已久,若景颜大喇喇跑过去,说不定连内部都进不去,更不要说借宝了。所以三人决定,出了赤月海到了人类地界,就化作普通人类,找一支修行者队伍,混进戈域碧海外围,再具体情况具体应对,最好是能进入碧海城,以尹愚的能力,小借宝物一用,再完璧归赵——鲛人有鲛珠,镇魂灯这玩意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多的用处。
制好了计划,三人心中也算有了底,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每天百日赶路,夜晚休息,景颜每天替轻染温魂的次数也由两次增加至三次,为防止轻染夜晚寒凉,景颜便让轻染住在自己房间,同住一床——如同尹愚所说,他们两人魂魄相合,对缺魄的轻染来说,也极有好处。
至于在景颜身上的两魄,倒不敢拿出来给轻染用,就算有尹愚护法,万一景颜力有不殆不小心损伤轻染魂魄,致使轻染修为有碍,反而不好。
而相处途中,轻染也认识到了尹愚的为人——沉默寡言,处事周到。万事以景颜为先,对景颜当真是尊敬无比,能力也有,赤月海上空也不是没有妖兽,每次都不用轻染和景颜出手,尹愚就已经处理好,向着岸边而去,甚至比他们计划的速度还要快些。轻染也有些明白景颜为何一定要将尹愚保下来了。
主仆之情,也可动天啊。
轻染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抬起头言笑晏晏的看着景颜,景颜皱着眉,抿着唇角思考,正要落下手上之子,却突闻外面传来一声娇笑,“不知船上可是景颜上神?能否出来一见?”
景颜放下棋子,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均是了然的神色,捏诀施了个法将棋局罩起来,一拂袖站起身来,“找麻烦的来了,”停了一下,景颜接着道,“我们回来再下。”
轻染忍不住噗的笑了出来,这种把其他仙子当做挑梁小丑一般,让他心中无形的紧张也少了一些,轻染也施施然站起身来,“走吧,去看看。”
走上甲板,之间外面一梭白玉小舟,舟头亭亭玉立一鹅黄色流仙裙的女子,面上虽然巧笑倩兮,可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没有。
从景颜与轻染出来,那女子的目光便定格在轻染的身上,唇角的笑意越发明显,眼中的不屑还是不经意流露出来。
轻染也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那女子,容貌也能称得上是美丽,可有了景颜这等艳丽高贵的珠玉在前,那女子也不过是庸脂俗粉罢了。
景颜垂着双手,轻轻一抬眼睛,“怎么?彤云仙子叫我出来,难道只是把我晾在此处,当真是……好大的脸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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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云见此,倒也不慌不忙,收了手上的花伞,屈膝行了一礼,“景颜上神,彤云失礼了。”想想景颜,原本多高傲的人,竟然被不知从哪来的卑贱凡人抢走了帝君,嗤,谁能想到呢?当初景颜在她们面前是多么得意,装作一副大度的样子,结果呢?帝君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与凡人结了生死契!现在景颜和这凡人在一起,难道不是时时煎熬,烈火油烹,就看他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能保持到几时。
此刻景颜的不客气,全被彤云理解为怒气歪斜,既知道景颜难受,她又怎么会在意呢?彤云眼睛一转,看着景颜身边的轻染笑呵呵问道,“难道这位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帝君的那位……”彤云的眼神闪烁了几下,似是不知该怎么定位轻染的地位,要说是妻子,并没有举办婚礼,而神庭之中也不会有一个人承认轻染,她这么说,不过是刻意侮辱轻染,挑起景颜想起轻染的身份,同时膈应两个人。
话音落下,是一片沉静。原本彤云是指望景颜做个介绍,接过船上三个人,没有一个人接话,尹愚没有得到景颜的特别指示,也就不闻不问沉默的站在一边,毫无疑问把没有看到彤云的态度表现的淋漓尽致,彤云不免有些尴尬,脸上的笑容就挂不住了。
景颜看了轻染一眼,微微往旁边侧了侧身子。
轻染从善如流的上前半步,嘴角衔着淡淡的笑意,扫了一眼彤云仙子,道,“在下轻染,不知仙子有何见教?”
彤云虽说看不起轻染,却也没有蠢笨到在明面上与轻染争锋相对,纤纤玉手拉着鹅黄的衣袖办遮住唇轻笑了一声,眼神漂移在景颜与轻染身上,暗中心电急转,柔柔道,“不敢不敢,小仙不过是去探望环蓉仙子,见到尹愚阁下在,猜里面是否是景颜上神,便想着许久不见景颜上神,寻思着问好一番。却没想着见到轻、轻染?”彤云说道轻染的名字之时,带了一丝记不住的羞赧的疑问,见没人反驳又松下一口气,看向景颜,彤云道,“还望景颜上神不计较小仙一时惊诧,忘了正事了。”
“客气。”景颜淡淡的点了下头,“现在问了好,不知仙子还有别的事没有?”
景颜这态度彤云倒是适应,以前景颜客气倒是客气,终究那姿态都是如此,高傲骄矜到了一定的程度,彤云心中却始终觉得有点怪异,景颜似是……向着那个凡人似的。怎么可能,心中摇摇头否定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不可置信感,彤云心道,景颜尽管难过,必不会让旁人看了笑话,才做出这样冷淡拒绝的样子来。可她既然来了,自然不能就这么简单就被打发走,于是彤云笑了下,含笑看了轻染一眼,温温软软的跟景颜说话,“不知上神如何同轻染一起,又是欲往何处呢?”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景颜没有正面回答,朝着彤云拱了拱手,“我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
话说到这个程度就是明晃晃的赶人了,彤云却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朝着景颜行了个礼,“如此,小仙便不耽搁上神。”说罢转过身去,走了两步之后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一半回过身来,眼神却是轻飘飘的落在了轻染的身上,“啊,小仙还有个小小的疑惑,希望轻……染,轻染,能为小仙解惑。”
轻染星眸微敛,一挑眉时顿时带出一片光华,“仙子请问。”
彤云仙子被闪了一下,心想这凡人真是生的一双好眼睛,稳定了一下心神,彤云抬起头,“我听闻帝君与你结下生死之契,果真有此事乎?又不知轻染可知,景颜上神与帝君是有婚约在身的?”
这话果真问的毫不客气。
但凡景颜还有一丁点在乎帝君,这话就是往景颜心中戳刀子,对待横刀夺爱的轻染,就不可能不生出怨怼;更是直指轻染做了破坏别人感情的人,看着是为景颜鸣不平,实则不过离间。
轻染一瞬间冰冷了脸色,这话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景颜。
此刻无论他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
景颜上前一步,终于露出这么久以来第一个笑容,虽然是笑了,反而比之前更冷,彤云心中一跳,正漫出不妙的预感,就听得景颜拖着他那冷冽的声音缓缓问道,“彤云仙子,你可知造谣在神庭是何罪责?”
压力铺面而来,威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彤云感觉心跳仿佛响彻在耳内,一下一下造成极大的压迫,让她心头闷闷眼前模糊,难受的想要吐出来,彤云眼神躲闪,都说景颜千年来修为不曾精进,即便那样,景颜的实力也远远高于她们……做了一个深呼吸,以手按住胸口,稳住了那口气,彤云强做镇定,微笑问道,“彤云自然知晓,上神何故——”
“你既知晓,就更不该明知故犯。”景颜收了气势,彤云才觉得压在身上的大山消失,脚下踉跄了一下,却很快稳住脚步,“帝君与我曾有婚约?不知彤云仙子从何处知晓此事——既无婚书又无媒信,天帝不曾赐婚,帝君不曾求婚,我也没有结亲之意。彤云仙子在天界多年,还不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我凤族与神庭世代交好,彤云仙子说这话,其意,不轨,其心,当诛!”
最后两个字乍一出口,一股杀意也朝着彤云面门直去,彤云猛然睁大眼睛,看着自己鬓角一缕头发,缓缓飘落下地,惊呼被卡在喉咙,面色蓦然苍白起来——她怎么也没想到,景颜竟会当众否定这桩几乎被私下默认的婚事,明明、明明以前不是这样!
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景颜也从未……
彤云心中惊魂未定,再也顾不得自己姿态优美,睁大着眼睛死死的看着景颜——不可能的,不该是这样,一定,一定是景颜的把戏!对了,一定是!这婚事明面是谁都没提起,可是它确实是存在的,景颜明明那么喜欢帝君!
轻染看着这样的彤云,眼中划过一抹暗光,拍了一下景颜的肩,站在了景颜身边,突然扬声道,“彤云仙子,我在人间曾听说过一个故事,可以回答仙子的疑问。”
景颜怀疑的看了一眼轻染,轻染却没有看他,只是在他肩上再拍了两下,有些安抚的意思,于是景颜便不再说话,静静的站在原地,彤云见此,狐疑的眼神再也藏不住,景颜竟然如此纵容这个凡人!他们仙人说话,哪有凡人插嘴的余地!
抿紧了唇,彤云盯着轻染,眼神复杂的很。
“人间有一个国家名为邬,邬国有且仅有一位公子俊,是个风流倜傥的人,公子俊有个青梅丞相家的大小姐,乃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所有人都以为公子俊会与青梅成婚,结果你猜怎么着?”轻染不慌不忙的说,“公子俊娶了一位农家女,当真是叫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农家女做了王后,被接进王宫居住,丞相大小姐尚来不及表态,就有爱慕公子俊的宫女侍婢们忍不住了,她不敢责怪公子俊,反而跑到王后跟前叫嚣,呵,你说好不好笑?”
故事讲到这里,谁还不明白轻染是在影射讽刺彤云,彤云脸色更加难看,这个下贱的凡人,竟将她比作奴婢!心中将轻染恨的咬牙,却又碍于景颜在场发作不得,皮笑肉不笑的接话,“下贱农家女,怎配得上高贵公子!”
“仙子倒与那奴婢说了一样的话,”轻染上前两步,脸上虽是笑着,眼神却格外冷漠,轻笑一声后拉下脸色,缓缓道,“自家主子做什么事,轮得到奴婢来插嘴吗?真有什么不满,为什么不阻止自个儿主子?不敢找主子说清楚,只挑软的柿子捏,怕也只是自作多情的小人行径?彤云仙子你说呢?”
彤云一口气憋在心口,不上不下难受死了,只怪轻染说中她的痛处,叫她无从反驳——她本就没有立场质问轻染,更轮不到她来质问!不过是趁着帝君不在,想要折辱这凡人一番叫他知难而退罢了!谁料到竟被这卑贱的凡人折辱了!彤云眼眶都红了,目光从轻染身上离开,最终将求助般的目光定在了一边沉默许久的尹愚身上。
景颜打着什么鬼主意她不知道,同为天界之人,尹愚总会……
“凤子,风大进屋吧。”尹愚看都没看彤云一眼,转头对景颜道。
彤云差点咬碎一口银牙,轻染却是忍俊不禁,他从不知道尹愚竟然如此能睁眼说瞎话,船上有法阵,别说风大了,景颜的头发丝都没飘起来一根好吗?
“嗯。轻染,你身子弱,先进屋。”景颜看了轻染一眼,轻染从善如流,点了下头便转身走了,目送轻染进屋,景颜也一甩衣袖转过身去,只留下一句分外冷淡的话,“彤云,别把所有的人都当成傻子,我只容忍这一次,不论是谁,下次再找到我面前来,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顿了一下,景颜轻声叹息,“反正,我早腻歪上神这个称号了。”
说罢也不再管彤云,径自进屋。
尹愚到这时才抬起头来,冷冷的看了一眼彤云,那充满警告的眼神让彤云浑身一个激灵,捏紧了胸前的衣襟,她这才意识到,尹愚也是凤族,虽然在景颜面前沉默顺从,可不代表他对谁都那样,他也是凤族。
停下的船很快再次向前飞驰,而那白玉小舟上的人影,终于忍不住跌坐在地上,身体绷紧,微微颤抖。
***
景颜进屋,见轻染正站在门边,顺手将门关上,景颜回头看向轻染,“你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
轻染有些不明所以,“什么故事?”而后瞬间反应过来,笑出声,“我随口编的,是不是挺符合我们的?你、我、帝君、其他人。”
景颜沉默了一下,心想一点都没有相同——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是你,俘获公子真心一朝飞天的那个……也是你。而我,不过是匆匆一过客,还是,最让人不耻的那种。垂下的眼睑遮住一切的情绪,睁开眼时什么都消失无踪,景颜露出一个浅笑,转移了话题,“怎么样,还好玩吗?”
想了一会,轻染摇摇头,伸手揉了揉景颜的发顶,“一点都不。我们以后都不理她们了。”
景颜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好。再去下棋吧。”
轻染看着景颜的背影,不知怎么就觉得心疼了,不是他怕了那些人,而是他发现了,即便这些人来找茬,更多的却是在针对景颜——他明白,他只是个小小的凡人,恐怕除了景颜,没有一个人相信帝君最后会和他走在一起。
天帝不允许,神庭不同意,阻碍重重,没有人看好他,哪怕有生死契的存在,也不能让自视甚高的天界之人对他多谢重视,连把他视作对手,都觉得不够分量。
而景颜则不同。
有天帝的口头承诺,门当户对,真的只是差了一纸婚书,就能够普天共庆。这样的景颜,才永远是他们眼中的敌人,就如同人间的皇宫之中,景颜是正宫皇后,而他只是个民间卖唱的,哪怕一时荣宠,也不被人放在心上。只等着一天色衰爱弛或者新鲜感褪尽,他也就此退场。
越是看清楚这一点,轻染就越是明白,景颜为此放弃了什么。
所以他不愿意再面对那些人,不是怕了与她们唇枪舌剑打机锋,只是心疼景颜,不愿意让人有机会来往景颜心口插刀。
看见景颜招手,轻染甩开脑中情绪,坐在景颜对面,垂眸看向施了法保护的棋盘,突然的沉下脸色,严肃的看向对面景颜,语气格外郑重,“景颜,这棋子……你是不是动了,跟之前出门的时候不一样了。”
景颜身子微微往后一仰,咳了一声回道,“是你的错觉,出门之前就是这样。”
轻染狐疑的看了景颜一眼,低头捻起一颗棋子,思索了一下,始终觉得不对,复又抬起头,眼神熠熠的看着景颜,“真的没有?我记得这里应该是我的白子。”
景颜很是正经,“你记错了,这里是我的黑子。”
看着轻染似乎相信了,低头钻研下一步该如何走之后,景颜几不可查的舒了一口气,唇角逸出一个真正的浅笑来,而埋着头的轻染也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来,他想这一刻的景颜定然是浅笑的,如果可能,他真想守护这个笑容,直到永远。
***
四天之后,船终于离开了赤月海的范围,到达了岸边,轻染让尹愚在此处停船,跟景颜说如果要混入人群,最好在上岸的时候就开始,正好前面两三百里,就有一个小渔村,是他和帝君前往赤月海之前借住过的,有些人间修士行走。
景颜答应下来,三人一同落在岸边,正准备走时轻染停了下来,绕着景颜走了两圈,口中啧啧有声,直把尹愚看的面色漆黑,眉头能夹死苍蝇,恨不得把自家凤子挡在身后,景颜也是被他弄得摸不清头脑。
“你这身衣服不行,”轻染轻轻摇头,“太招眼。”
流光溢彩华美异常,又感觉不到什么太高的灵力波动,不说修真者想挑着软柿子捏来夺宝,就是普通山匪见了,也难以不动心思啊。
“原来如此。”尹愚先点了头,眉头还是没松开,他难以想象,要凤子穿上破破烂啦的衣服,“可凤子他出行,从来都是……”
“啊,凤子的称呼也得改过。”轻染点了点太阳穴,之前他怎么就忘了考虑这个呢,一定是和景颜在一起太开心,看向景颜,轻染让景颜拿主意。
景颜想了一下,“你我是家族出来历练的兄弟,尹愚是我们的护卫。我们俩收敛修为,让尹愚比我们修为高一个大境界。”
尹愚立刻会意,原本就是为了戴罪立功,让人使唤也是应该,哪能什么都不做,尹愚立刻垂首行礼,口中唤道,“大少爷、二、少爷。”
点了下头,景颜看向自己的衣服,凤族生来高贵,自然爱好华美,所以即便是风族老者,身上穿的戴着那都是一个奢华,的确很是惹眼,哪怕尹愚也是一身黑金,黑底的袍子在阳光下也会反射出耀光。
沉吟了一下,景颜脚尖轻踏,人便如同飞鸿一般跃上天空,只见光华划过,一抹艳红边代替了他身上的淡紫色衣服,翩翩然落在地上,衣服随是红色,上有些似是绣纹的花纹,阵法一般印在衣服之上,材质看着与轻染身着相似,与之前相比着实不值一提了。
“凤族羽毛可化作衣服,只是少用。”又尹愚在,景颜简短的解释了一句。
轻染点头表示理解,他本还想让景颜穿他的,看来是不必了。
尹愚见此,也幻化了一身衣服,墨绿色不打眼,材料比起景颜要差一些,恭敬的站在两人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