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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枝(19)
八月尾牙,梧桐开始落绒絮,黏得过路人鼻喉发痒,扯不出,也捞不起。就像开学前明媚掺杂偶阵雨的心情。
陈若愚因为夜里咳了几声,隔日被陈父再一次拖进医院,全身检查费时耗力,但偏偏是陈父这几天心里最踏实的时候。
拿完体检报告,陈若愚耷拉着脑袋跟在陈父后面,一下午没吭声,任由冰凉的仪器划过发烫的胸口。
出门恰好碰到刚要推门的何知渺,他这才有了点精神头,憨笑着问:“哥你怎么来了?又找慧姐啊。”
何知渺不应,冲陈父点了头,问:“谁不舒服?”
“没有的事,老爹不放心我,生怕我脑子不灵光以后找不到媳妇,不能给他生个大胖小子带。”陈若愚揶揄。
“别跟你哥跟前胡说八道,没一点正经大学生的样子!”陈父话语里没半点责备,反倒笑着瞪了他一眼,说:“这脑子不灵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后没得媳妇给你娶。”
“没不舒服就好,开学带个装常见药的小药箱去,我去买。”何知渺说完,补了句:“家里也买一个备着。”
“不着急,若愚学校离家近。你店里忙,忙得连没时间回家的时间都没有,不麻烦了,我顺路捎回去。”
“爸,你这说的什么话,哥他每次回家你都不给好脸色看,现在又——”陈若愚拉长了脸,还没来得及发作,陈父就已经推门而去。
何知渺看在眼里,手指在口袋里摩挲着烟盒上的纹路,叹了口气才掏出手,轻轻拍了拍陈若愚的肩:“不要紧,身体没事最重要。准备去哪儿?”
“诶,没地儿去,随便走走吧。”
扭过头看陈父寞落却□□的背影走远,何知渺心头一阵苦涩,用力替陈若愚挡开门:“走吧,陪你聊聊。”
医院位置靠近茶叶市场,来往的人不多,趁着天气不大热,很多店门前都搬出了前几日受潮的黄纸来晒。只有凉茶铺子风中带香。
何知渺点了壶消暑降心火的莲子茶,看陈若愚嘴馋,又叫了碟南枝有名的蟹黄酥来。边吃边聊,再好不过。
何知渺突然想起来,问道:“今天检查,哮喘怎么样?”
“一切正常啊,我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还会发作。”陈若愚说得满不在乎,面色却是一沉。
他当时虽然年幼,却记得清楚,这些年也被邻里乡亲反复叮嘱——外婆和妈妈都病逝于先天性哮喘病,所以要他格外当心。
但这么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一切还是那么好。陈若愚平安长大,打起篮球来仿若眼里燃火,精力多得像是用也用不尽。不过,本来也无处可费力。
“还是要注意,尤其是一个人在学校。”何知渺淡淡的提了句,“有空就定时回来检查看看,好让我们安心。”
陈若愚乖巧的点头,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自小就喜欢,甚至有些崇拜。哪怕何知渺对他的态度不温不火,他也还是愿意同他说话,越多越好。
因为他知道,这个如父如亲兄弟的男人,有着面对粗糙世界的一切温存。
他可能不会陪着弟弟打球,不会用熟练的言语问候,更不会同调皮的小男孩,计较那些横贯在大人之间的过往,隐晦的,静谧的,不为人知的那些。
但又怎样,相比年迈昏聩的父亲,他更像一个家。一个人活得像一个完整的家,是怀抱,也是依靠。
陈若愚一时感性,甚至有些鼻酸,别过脸假装欣赏铺子中央,雕刻精细的大型根雕。毫无预兆的问出:“哥,你说我送什么给她当毕业礼物好呢?”
“同学?”何知渺问。
“嗯,同学,也是好朋友,很好的那种。”
“哦。”何知渺舌尖舔唇上的莲心茶,觉得有些苦,半晌才开口说:“送书吧,女孩子可能会喜欢三毛或者张爱玲,正是看小说的年纪。”
“书啊——”陈若愚轻易想起夏秋平时总哼起的歌,《追梦人》,好像歌词里就有三毛点题的两句。
陈若愚平时没留意,有些记不清了,但夏秋确实时常哼起,反反复复都是那句——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还是不行,书也太简单了,我想送个贵重一点的,但最好别太张扬。不然她肯定不肯要。”陈若愚一口饮尽茶,丝毫没觉得苦涩。
“都行,看你。”何知渺猜了个大概,没再说话。
***
从医院出来,夏秋特意回去换了身清爽的打扮,棉衬衫吸汗,短裤再方便不过。
约莫晚上八点半才发信息回复何知渺之前的邀约,不是没想好一直想做的事,只是有些事,只能两个人悄悄的做。尤其是开学前。
夏秋到琴湖时,何知渺已经等在榕树下。
跟她那晚依靠的姿势不同,何知渺弓起腿,上身贴合树干,慵懒的听水声漾舒开。
“等了很久吗?”夏秋本想吓唬他一下,却不想破坏这样静谧的氛围,走过去,走上前,定定的看着她。
“没几分钟。”何知渺直起身,挑开黏在夏秋嘴角的细丝,温言道:“来这么多次琴湖,总看不厌。”
夏秋笑,手被何知渺握着,故意恼他:“要是看多了就生厌,那我可不要再见你了。”
何知渺轻笑,牵着她往外婆家走,两个人都不开口,沿着湖畔从远处看,朝心里想。隔了很久,夏秋都忘了,何知渺才轻声说了句:“你跟琴湖一样,看不够。”
外婆住了一辈子的老宅子现在被打上了待拆迁的警示牌,出事之后拆迁动作暂缓,一连几座宅子都被粗尼龙绳围成圈。毫无束缚,却没人再想踏入。
夏秋踏上去,用力扯着何知渺的胳膊,一路往已经拆过的废墟上爬,满头大汗却笑得张扬:“你快看啊,就算被拆了,我都能知道我的房间在这里!”
“这里!那边是厨房,还有桌腿横在那边……”夏秋兴奋得跺跺脚下,找到了心底更踏实的满足感。
终于是摸得着了,就连同外婆、外公生活的记忆,也能重新鲜活起来。都在这里,脚下,湖畔,心里。
风知道,云来过,人还在等。
废墟不高,没拆的墙头还在。夏秋坐在突兀的房顶,晃悠着腿,指了指遥远的星,问身边人:“你看那颗,像多海棠花的形状,一定是我外公化成的。”
“真幼稚啊,谁说亲人过世了就会变成星星的。”夏秋摇头,重新俯瞰琴湖,明明晃晃的一淌碧水。
“谁说不会。”何知渺揽过她的肩,拂上来,摸了摸夏秋的脸,说:“你看那边的四颗星,一定是就是我外公,我妈妈,若愚的妈妈,还有前些日子走的老邻居。”
“围在一起的哈哈,一定是在搓麻将!”
“是啊,这么晚还不睡觉,我外婆又该念他了。”何知渺额头抵在夏秋头顶,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那为什么你外婆不一起打啊?”
“因为——大概是夫妻俩不让上同一桌牌吧,输了钱就该回家吵架了,急了眼还伤感情。”
……
都是些何知渺从没说过的话,夏秋也没听过,从小父母不在身边,没有人会给她讲童话故事,也没有人会问她最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所以她从来不纠结,只要说喜欢外公和外婆就好了。写作文也从不提及家庭,只爱写院子里被照顾得格外娇俏的花花草草。和悉心照料的人。
耳语温柔,夏秋靠在何知渺怀里有些倦了,睁着眼,却看不清任何具体的物象。任由何知渺伸手把玩她的长发,手法笨拙,甚至扯得她有点疼。
但夏秋也不顾,只是随他去,直到脑后的动作停下。她才伸手摸了摸,笑着问:“给我扎马尾了?”
“还是个带镂空海棠花的头绳。”夏秋说得笃定。
“嗯,只能送我小时候幻想过的东西给你。不新奇,还有点落时,但我觉得你扎着好看,不喜欢也留着吧。”
“没不喜欢。”夏秋敏感,问:“有什么原因吗?”
“嗯。”何知渺沿着镂空的线条摩挲,顺着发丝一路向下,停在夏秋清瘦的腰窝:“从小我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嘴笨,也不好热闹。随了我妈,还有我外公。”
“有事情就闷在心里,心情放开了也不想说。很少闯祸,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那时候我妈细心,一两眼就能穿我在闹别扭。可是她走得早。”
“后来陈若愚妈妈来了。其实她人挺好,但我那时候太倔,明知道把我母亲东西都收起来,不是她的主意。心里却一直责怪她,怪她妄想代替我妈。”
后话不再提,夏秋只记得自己心里难受,忘了最初的问题。只有何知渺记得牢——
想母亲时,他不肯哭,不肯投降,只能攥紧仅剩的头绳。
他不想笑,也不会悲伤,因为墓碑上的照片,永远安然。
何知渺不再抬头看了,轻轻的说:“回去吧,我也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