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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乐知微边揉着眼睛,边按断了还响个不停的手机闹铃。
转眼间就到了四月,日照时间越来越长,乐知微洗漱完,一拉开窗帘,天已经大亮了。
郑宅斜靠着一座山,不高,山上有玉塔矗立。房子前面是一片青碧的草坪,不远处有泉水汨汨淙淙流过,上面架了一座汉白玉的小桥。
刚来的时候,车停的偏远,跟着郑祺御一路走来路过一个山洞,她好奇大起,还进去看一了眼。
入眼的一方石壁上朱笔御题着一首诗,前面有几个字被磨掉了,不大完整,最后两句是“咫尺林泉设佳趣,好山何必论高低”。
笔法流畅,俊逸非凡。
落款中有“御题”二字,这是只有皇帝才能用的词。
乐知微看不到完整的诗,颇为惋惜,还特意去网上查了一下。
网络第一次失灵,她把这两句打上去,出来的内容完全不相关。而她以往查的诗书,只要输入半句就能出现完整的内容。
乐知微一琢磨就明白了,这就好像皇帝老头的御花园一样,进去过的人有限,里面的题诗自然也不会广泛流传。
看来这里曾经也是个皇家园林。
乐知微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由于山泉蒸发和植被吐纳氤氲着的薄雾,她仿佛可以看到空气中漂浮的小水珠。一开窗,满屋都是春天的味道。被闯进房间的冷气一激,乐知微打了个哆嗦,赶紧把窗子关上。
乐知微看看时间,已经六点半了。这里离得稍远,本来之前约好的时间是七点左右到。只算路上的时间,到祖老爷子家大概要用四十分钟,计划是六点起。
看样子,只要她不出门郑祺御和林姨是不会敲门叫她的。乐知微系了一下头发,又整理好衣服,要出门的时候一眼看到不算规整的铺,转身想把被子铺平,来回扯了好几次才勉强看得过去。
到了楼下,林姨看到乐知微,笑着道:“醒了?”
乐知微含笑点头。
“稍等一会儿,我去给你做吃的,刚才怕凉了,没敢先做出来。”说完林姨就往厨房走。
乐知微道了声谢,往餐厅走。
路过客厅的时候,看到郑祺御坐在沙发上在看早间新闻。
郑祺御听到脚步声,转头一看是乐知微,他很自然地伸手拿杯子给乐知微倒了杯温水递了过去。
乐知微很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不想喝水。”
虽然从乐知微那日醒过来以后,就一直很不“待见”他,可不管嗔恼还是羞赧,都是真情流露。ll突然乐知微用这么生硬的语气说这么客气的话,郑祺御心里突然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还生气?”郑祺御起身一把抓住乐知微的手腕,“我保证这件事到我为止,绝不会再有一人知道。”
乐知微也知道这件事不能怪郑祺御,要是没有郑祺御帮忙,她就真要被全国人民围观了。乐知微听见厨房那边有声音,怕郑祺御继续往下说被林姨知道,再被嘘寒问暖处处照顾,伸手接过那杯水,算是委婉地表了个态。
郑祺御也听到林姨往这边走了,当下停了话,笑笑:“去那边坐吧。”
乐知微点了一下头。
她早上有喝温水的习惯,边走边低头抿了一口。
“怎么了?”郑祺御看乐知微突然停下了脚步,开口问道。
那不是温水,是杯姜丝茶。
林姨正好端着吃的出来,看到乐知微在喝水,笑道:“那儿有我煮的姜茶,春天祛寒最好。你郑爷爷每天早上都要喝一杯,知微你尝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乐知微微怔,随即举了下杯子笑道:“喝着呢,很好喝。”
林姨把餐点放在桌上,转头笑道:“就你这么大的女孩子,常喝最好。”
这个乐知微自然懂,辰时营气注入胃经,春夏辰时吃姜茶祛湿驱寒暖宫暖胃。
林姨是什么意思乐知微更知道了,不仅乐知微知道了,连郑祺御都听明白了。
好在林姨并没有说下去的打算。
郑祺御趁着林姨去厨房的时候,举起手作发誓状,唇语道:“我没说。”
乐知微早就听出来林姨不知情了,可看到郑祺御稍稍含着笑意的模样……
简直欠揍。
早餐很简单,清粥小菜,粥很醇厚,菜也爽口。
二人正吃着,就听见一阵敲门声。
郑祺御正要去开门,林姨就忙不迭地走出来说:“你们吃着,我去。”
不多时,就听外面有个中年男人说:“我过来取点资料。”
林姨的声音由远及近:“……煲了汤,贺主任一会儿带过去。”
进来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上的西装穿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褐色眼镜,脸上的表情就是一个大写的严肃。
郑祺御笑着起身道:“贺叔。”
乐知微见状,也跟着起身道:“贺叔好。”
“回来住了?知微也来了啊。”中年人稍稍露出了点笑模样。
郑祺御含笑点头,随后问:“老爷子什么时候回来?”
“得明天了。昨天忙的太晚了,老爷子就在那边住下了,今天忙不完。”
郑祺御听了,笑道:“倒是辛苦贺叔来回跑了。这么早就过来了,东西急用?林姨快带贺叔去拿吧。”
也没有过多寒暄,贺叔匆匆跟林姨去了老爷子的书房。
贺叔取完东西出来的时候,郑祺御和乐知微正好吃完饭。
郑祺御笑:“巧了,我送贺叔一段。”
送?贺叔没开车来么?
乐知微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纵然疑惑,也不插话。
出门步行的那一小段距离,就听贺叔跟郑祺御说着什么“年纪也不小了……”,“老爷子年岁也大了……”,“……该尽快接班了”。
乐知微考虑着事情,断断续续地听了几句。路过的那个山洞的时候,忍不住又往里瞄了几眼。
眼见着到了停车处,贺叔死活不肯坐在后面,最后坐在了副驾驶位。乐知微也搞不懂坐前面坐后面有多大区别,只在心里想,这贺叔还真是走过来的?
车行了约么七八分钟,在一处哨岗前停了一辆车,郑祺御就在那辆车旁边停了下来。
那车里司机看到贺叔下车,忙开门出来,给贺叔开车门。
等人走了,乐知微忍不住问:“贺叔怎么不把车开进去,那么远走进去的?”
郑祺御:“骑车。”
乐知微:“……”她来回想了好几遍,也没搞懂开车进去和骑车的区别……
到了祖教授家已经七点半了,郑祺御提前约好的肝病医生已经等在哪儿了。
那医生跟郑祺御倒是没多说什么,反倒是看了乐知微几眼。
祖教授看到乐知微来了很开心,随后听到郑祺御介绍那医生,笑呵呵地跟医生说:“这孩子大惊小怪的,我感个冒也让我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没什么可检查的,吃点药在家养几天就好了。”
医生笑道:“这是记挂您。我们都是建议一年做一次全面检查的,现在吃的东西杂,有点小毛病也能及时发现治疗,不至于拖成大病。”
乐知微看祖教授的气色比起前几天又差了些,在跟祖教授说说笑笑的同时,不断地找机会想不引人注意的给祖教授搭一下脉。
郑祺御微微搀了一下祖教授,劝道:“您看您,感冒比前两天还重了。”
祖教授笑道:“那个懂中医,给我号了脉,说我马上就要好了。”
乐知微听了心一跳。
郑祺御皱眉,乐知微昨天跟他说的话他还不至于忘得那么快。
乐知微当时说,这个时节肝病的脉象最容易被误以为是风寒快好了。
郑祺御转头看向肝病医生,那医生摇摇头。
乐知微此时苦恼得很,郑祺御扶着祖教授,这让她连一个搀扶时顺便搭脉的机会都没了。
她想来想去,想了一个蹩脚的借口,跟郑祺御说道:“你快去看看奶奶做什么呢,祖爷爷这儿有我呢。”
郑祺御乖觉地松手,笑道:“是了,我先过去看看。”
医生笑问:“祖教授还没吃饭?”
祖老按了两下胃,说道:“最近倒是不知道怎么了,吃东西也没什么胃口。”
说话间,乐知微趁搀扶祖教授的时候,探了探脉。她的手刚一按到祖教授腕间,脸色就是一变。
***
出了祖教授家,那医生跟着二人钻进郑祺御车里。
“腹胀、厌食、乏力、肤色眼球泛黄,肝病的确会有这些征兆,但不能说有这些征兆就一定是肝病,想确诊还是得进行全面的检查。”
乐知微沉默着不说话。
中医里有一种脉象,在阴历二月,脉象如毛之浮,结语是“至秋当死”。
祖教授就是这个脉象。
中医直言断人生死的情况并不多,这算是一例。阴历二月本是肝木当值,脉象应濡弱且弦。毛浮脉本是肺金脉,秋天,肺用事,金愈加旺盛,金克木。在秋天木气被耗尽,人必然因肝衰竭致死。
二师父曾经治过一例,当时乐知微被皇帝老头召到宫里,并未亲见,也不知道到底治好了没有。依照医书上的说法,是断没有治好的道理的。不过她二师父医术高明,也未必一点法子都没有。
乐知微侧靠着座椅,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等她回过神,那肝病医师早就不在车上了。
郑祺御看乐知微没什么精神,问道:“身上不舒服?”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停住了,怕乐知微又炸了毛。
谁料乐知微只说了句:“没。”
她把祖教授的病情跟郑祺御细致的讲一下。
郑祺御听乐知微直言断人生死,还具体到了秋天,郑祺御心里居然没有第一时间为祖教授的病情担忧,反倒觉得乐知微有些儿戏。
王医师说的那些症状,平常人也经常有,理论上根本算不得什么病。
即便是大病、重病,确诊后,医生往往在家属的追问下,才会谨慎的报个以“年”为单位的时长去回答“还能活多久”这个问题。除非病人已经奄奄一息了,才会说活不过几个月。
像乐知微这种把把脉望望气,连医院都不用去就敢断言“秋死”的人,郑祺御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乐知微瞥见郑祺御的反应,知道他不信。乐知微自己也明白,说一个在病上一看就不行了的人“快死了”,是个人都会认为是废话;说一个乍一看健健康康一点毛病都没有的人得病了不治之症,马上就要不行了,是个人都会觉得断人生死的人精神有问题。
她就是正常人都认为有病的后者。
若是平时乐知微还有心情反驳一句:“能见微知著,这才是神医与庸医的差别。人都病了才能看出来有病,那还算什么医者?”
可现在……乐知微哪还有心思玩笑?
作为一个医者没有什么比“我能早早发现病人的病症,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治不好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更挫败、更无力了。
是的,她不但要接受这种无力感,接受那位在餐桌上一直笑呵呵的让她吃这吃那和蔼可亲的老人得了不治之症的事实,还得说服一个正常人相信她这个“精神病患者”的胡言乱语。
乐知微垂目:“你既然不信我,干嘛还带我来。不过你信不信我不重要,当务之急是祖教授的儿女尽快带祖教授去医院检查。”虽然乐知微很不想妄自菲薄,但也隐隐的希望这个时空的医学更发达,可以医治好祖教授的病,“我没办法医治好的病,这儿的医者未必没办法医治。”
乐知微说话的声音虽低,可话说得很认真。
郑祺御的手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半晌说道:“你放心。”
下午,助理接到了郑祺御的电话。
“郑先生,您要跟祖教授家人?”
之前王医生就是这位助理去的,对这件事也稍稍了解一些。
他心中暗想,郑先生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还真信了乐知微?
不过这话他不可能说出来,尽管心中觉得郑祺御糊涂,还是依照他的吩咐去办事。
郑祺御放下电话,一闭眼睛,眼前满是在大学实验室的一幕幕。
那时组里的老师跟进了一个自动化的项目。
实验室的地上铺着大张大张的纸,他们就蹲在地上画图算术,累得一起身腿都酸胀的支撑不住身子,直想往前扑。郑祺御进组没多久,总能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乐呵呵地躺在窗前的摇椅上,大捧大捧的阳光洒下来,把老人笼罩在里面,静谧祥和。
郑祺御在的那个实验室是学校里有名的“三无”实验室:夏天没空调,冬天没暖气,平时没wifi。这让夏天要靠空调和wifi、冬天要靠暖气和wifi才能有勇气活下去的师兄们都叫苦不迭。
春天的时候这个实验室阳光最好,祖教授没事就喜欢来这里晒太阳。据说这间实验室以前就是祖教授的,后来他一直跟进军.方的项目,不怎么回学校,就留给组里它用了。
时间长了,他们跟祖教授熟悉起来。转眼间就到了夏天,组里的老师们都苦劝祖教授夏天就别过来了,实验室太热,怕老人家身子受不住。祖教授还是有事没事地往实验室里跑,最后院长没了办法,给实验室换了空调。
大家都笑着说,要谢教授的“救命”之恩了。
祖教授把“倚老老”这四个字做到了极致,不仅夏天来,冬天也来,还戴着老花镜玩起了ipad……
郑祺御忍不住笑了一下,回过神的时候,眼前一片模糊。
他何尝想相信乐知微说的话,可乐知微说的有条有理,没法不让他重视。
郑祺御把乐知微送回去后,想到乐知微说她是用的中医理论得出的结论,随即人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中医去看视,结果得出了一个和乐知微完全一致的结论。
他这才真信了。
出了祖教授家的大门,那位中医叹气道:“这脉象自古以来就是死脉,恕我无能为力。我也不跟你说‘毛浮’、‘秋死’了,就病情的严重程度,郑先生你就简单理解为肝癌晚期好了。”
郑祺御说明天会带祖教授去医院系统的检查一下,邀请他参与西医会诊。
中医摇头道:“我做不了什么,会诊我就不去了。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中西医怎么结合,西医走的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路子,骨子里跟中医的气质就是截然相反的。这时候专一的听取一方意见对病人的病情会更好。”
等晚上乐知微得知郑祺御第二天会带祖教授去医院检查,也算松了一口气。她在心里暗暗期待这个时空的医学能治这不治之症的同时,也为郑祺御虽然一直在斟酌,但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她的话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