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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氏见有客到,不愿在外人前失了颜面,忙就把手镯上掖着的那条雪青绉纱帕子扯下来,用指尖挑着擦擦眼眶,客气的向谭吴氏说道:“亲家母也听到消息了吗?我那个孩子今年怕是犯太岁,一样是出去玩,谁知就她出了事,我这心里......”她是逞强才如此,然而到底没捱过心酸,话音未尽,眼泪扑簌簌就又掉了下来。那裹在指尖的手帕便捂在了眼睛上,好像怕人看到她哭的样子似的。
谭吴氏远远瞧着她抹眼泪,自己也鼻头一酸,一面扶着陈芳菲的胳膊一面下楼,跟着红起眼眶唉声道:“你别哭,你别哭呀,亲家太太——你的那位小姐会吉人天相的,她能托生在你们家,就可见不是寻常人,老天爷不能够让她吃苦的,你别哭呀——”
她言语散乱的劝说着,几句话的功夫才走下台阶,一直走到仲清她们面前。
仲清作为儿媳妇,此刻便站直了身子,朝谭家二老一躬身子问安道:“爸和妈怎么下来了?其实有我们在这里就足够了,你们两位老人家身子骨不大好,这样上楼下楼的只怕会累到了。”
她这两句体贴倒是很体贴,只是微微透着一些生疏的恭敬,大概随便换了位客人在,她这样的说也可行得通。只不过在谭吴氏方便看来,却很受用,因为谭汝临的婚礼是在上海举办的,老家那里就留了她和丈夫主持宴请,所以她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仲清,倒是风闻人都说她娶得这个儿媳妇厉害得紧,百个男人不及她一个。原先没到上海来的时候,她还在想这个出身名门的儿媳妇会怎样的看待她这个破落户发家的婆婆,并且做好了一万个准备,但凡仲清对她有一点的不恭敬。她都不能够在这里住下去看儿媳妇的脸色的。孰料来了之后,儿媳对公公婆婆都是格外照顾,嘘寒问暖,并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她暗自得意,儿媳妇到底是大家闺秀,作派岂非镇子里的那些小门小户媳妇可比?于是,尽管是过了几年之后才见到儿媳妇的面,谭吴氏对于仲清却十分的满意。
这时不等她丈夫谭老爷子开口,她就又先说道:“累倒是不累。还不到那样走不动路的时候。听说丢了位小姐,我们心里也难过得很,坐不住呀。儿媳妇。你们有没有派人到处找找?我想或许是迷路也说不定呢?”
她十分的想借此替李家出个主意,也好尽尽自己的焦灼之情,仲清自然是婉谢了,说道:“妈说的很是,但我们已经派人找过了。目前还没有消息,只好等一等罢。”
谭吴氏哦哦的点头,像是自己的主意已经被采纳一样的,同情之下又饱含了欣慰。——那神情仿佛从来都只有李家人同情她的时候,而自己终于也能同情李家人一回了。但她心地终究是良善的,瞧余氏止不住的伤心。自己就离了丈夫的身边,坐过去小声的陪着余氏说话,好叫她不必时刻沉溺于女儿失踪的哀恸里。
李伯醇身为汝临的大舅哥。见了亲家两位二老,自当站起来问个好的。谭老爷子孤伶伶站在水晶吊灯下,前头的话让谭吴氏说完了,他本就是个没嘴的葫芦,望着伯醇他们讪讪的也不知说什么。只一个劲儿的叹着气,伯醇又便了谭老爷子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自己却往后微微退开一步,站在与仲清平行的位置上,恰与陈芳菲打个照面。
他此刻关心着宛春的下落,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见了新客也没有多打招呼。陈芳菲原是向他点头致意的,瞧他没反应,自己反而先把脸羞红起来,只想着伯醇是李家的大少爷,自己哪里有资格去跟人家打招呼呢?很以为自己方才的举动会叫伯醇误会她是妄图攀高的女孩子,不觉有些缩手缩脚,在这个屋子里好像就自己一个人是多余的,站都不知道要怎么站才好。亏得金丽错眼瞧见她,便道:“芳菲姐姐,你过来坐下等罢。”
陈芳菲让她一声芳菲姐姐解了围,便该向金丽点头致意道:“您坐着吧,表小姐,我在楼上已经坐了很长时间了,就这么站着也不累。” 说完,心里头又很挂念宛春,便向她的表嫂仲清低声打探道,“是只有四小姐一个人不见的么?”
仲清跑来跑外一下午,也没找到宛春,这时难免有些丧气,就敷衍她一声道:“是和汽车夫一道不见的,总也找不到。”
陈芳菲微低下头,想想又问她:“那么,汽车夫也找不到吗?汽车夫的家里都问过了?”
她这些话着实问的突兀,却也新鲜。仲清高耸着小山眉,他们因为太过担心宛春,对于一同失踪的那个汽车夫却从没有过多关注,也不曾派人去汽车夫家里问问,他人是否回来了没有。此刻让陈芳菲一言点醒,仲清就忙在客厅里高声叫唤听差道:“猴子,猴子,你来,我有话问你。”
猴子就在客厅门外候命,闻声忙推开玻璃门进来道:“太太,你找我?”
仲清便急急嘱咐了他:“快,快去,你亲自去,问问门房今日陪同大少爷和四小姐出去的那个汽车夫是谁,家住在哪里。再找几个人去他家里问问,他今日有没有回家?”
猴子连声答应着,客厅里外都晓得从旧京来的四小姐在上海走丢了,一听仲清的吩咐,只怕是有眉目了。他也就不敢停留,脚底抹油似的跐溜钻出玻璃门去,在院子里喊了叫上几个人就往门房那儿问话去了。
仲清等人都在客厅里焦躁不安的等着,足过了一刻钟,侯升才独身回来,推着玻璃门就道:“太太,今日跟车出去的是新请的汽车夫王师傅,来了三月有余,住城南郊区。方才东子他们已经往他家找去了,要知道消息还得等会子。”
仲清踩着细细的金跟高跟鞋,在拼花的地砖上跺一跺脚,恨道:“我就说不要随便雇佣了外人,这新请的也不知是什么来路。若是个眼皮子浅的,见财色起意,伤了四妹妹分毫,瞧我拿住他不扒下他的皮!”
她乱的已经没有分寸可言,一丁点的消息都将引爆她的不安,真怕是宛春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事。
余氏和李岚峰也都焦急着躁动着,只是比仲清多活了二十多年,已经历练出容忍的能力,见事情牵扯到汽车夫头上,李岚峰便弹去了火星子上落着的一截烟灰,吐着烟雾道:“有消息就好,有消息就好!眼皮子浅的拿了钱就好打发,他心里头有数的,囡囡的身份在那里呢,他不敢乱来!绝不能够乱来!”因为言语太过慢条斯理,不像是说给别人听,倒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说完,那烟灰也落尽了,他便又道,“汝临,你再派一队人跟着他们去找那个汽车夫。”
谭汝临不等他吩咐就已经叫人跟去了,屋子里重新安寂下来,但已经不同于前时那种压抑。此刻的安寂里,多少透出一点希望,就像是去买彩押赌的人,原本已经要输个精光了,最后却骤然在钱袋子里发现还有一枚硬币,便将其掏出来再次押上去,屏住呼吸等待开奖一样。
耳边唯有时钟的滴答声昭示着屋里一切都还是鲜活的,仲清等得不耐烦,早已在沙发扶手上半倾过身子坐下了。她顺手拉着陈芳菲,使其在金丽身侧坐着,手肘借力撑在她的肩头,抵住太阳穴的位置,轻轻按揉着。
陈芳菲一言不发的任由她动作,静默的像是一幅水墨画里画出的人物——也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供她说的了。谭汝临满月宴的时候只顾着招待他们衙门的那一拨人,后首听闻李玉君的噩耗,又只顾着自己伤神,倒没有认真打量过这个远房来的表妹。
索性眼下是没有别的事可以处理,除了等消息还是等消息,他就坐在对面的鸡翅木雕花漏背椅子上,稍仰起头,从半眯的眼缝中往下看出去,从鞋面、旗衫的下摆、滚缎镶边、柳叶盘扣,一直看到陈芳菲的脸上。与仲清的艳丽相比,陈芳菲的面容不免略显寡淡一些,眉毛弯是弯了一些,可惜疏疏朗朗的,不够明媚。眼睛不大,难得眸子点墨一样的黑,多少透出一点子灵光。嘴唇是淡薄的红,仿佛最新的胭脂膏子在水里浸过了才擦上去一样。
身材上也没有多少嚼头,委实是那件旗衫太长了,像是裹脚布一般,把她整个人都包在了里头,让人陡然乏味。再则,旗衫的颜色如同碧玉釉一样,陈旧似古董,把她的年纪越发放大了几岁,幸而肤色倒白,说是二十岁人家也还是相信的。——他又想起了做月老的念头,没出阁的姑娘总是越看越耐看,便在脑海中过滤会有谁可以搭得上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