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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醇微微的笑,眼底是止不住的怅惘和欣慰。
他同季元和宛春一样,是在静安官邸长大的,作为家中的长子长孙,他身上背负的期待和责任,长久以来,都比其他人要多得多。爷爷是什么样的心思,父母是什么样的心思,他全然清楚。
他们不过是想给他铺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即便他拼尽全力为自己争取到了赴日留学的机会,即便他拼尽全力把每一件事都努力做到最好,到头来,他们还是信不过他,极力的要把他往设定好的旅途上推去。好让他走向仕途,走向富贵,走向浮华,走向家人布置好的温柔乡,一步一步,直到他垂垂老矣的时候,再由他的子孙来接班继续走下去。
这就是大家族的悲哀,一代一代的后人,总要继承一些不属于自己的梦想,并为之付出心血,才可保全一个家族的兴盛和昌隆。
李家亦是如此,伯醇无声的叹息,有感于四妹宛春的好意,他也只得就着这个台阶下来,摸一摸宛春的额头笑道:“我坐车回来,正疲累的很,去你屋里坐一坐也好。”
宛春笑了笑,转身便对李承续、李岚峰夫妇说道:“爷爷,爸,妈,我和大哥去我屋里玩会子,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了,你们去吧,季元也不必在这里耗着了,同你大哥和囡囡多说说话罢。”
李岚峰可喜有宛春说了一句话,才打破屋里的沉闷,又忙着吩咐人道:“伯醇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吗?屋子里是派谁去的?”
管家李达正在门帘外头候命,闻言就打起门帘进来,一鞠躬笑道:“长孙少爷的房间收拾好了,隔壁的书房也收拾了,休息学习的地儿都整齐着呢。原先伺候大少爷的那个丫头杏儿。前年大少奶奶许她嫁人放出去了,我正要同大爷和大少奶奶商量,是外头另买了人进府里来,还是就在咱们院子里挑一个过去伺候着?”
李达是伺候祖父和祖母的人,以往总是管宛春的父亲和母亲叫大爷和大少奶奶,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没有改掉这种称呼。李家是旧式翻新的家庭,有些封建时期的陋习,都自然的摒弃掉了,但有些礼仪上的规矩。却原样的保留了下来。比如伺候上人的仆人,尽管名义为仆,但在小一辈的面前。仍是如同半个长辈,李岚峰和余氏也就默认了他的这种称呼。
原本家中是考虑伯醇去日本留学四年,要将他的听差一同送过去的,无奈伯醇不同意,就只好各房里分下去了。两个大小丫头,一个大丫头杏儿送了点嫁妆许配出府,一个小丫头朵儿就多给了点钱叫家里的人领回去了。这会子要想找个伺候的人,新买的怕不知底细和轻重,唯恐伺候的不好,旧有的各人房中又都抽不开。也难怪精明如李达都会为难起来。
余氏亦考虑到了这个缘故,另外现今静安官邸是不敢有一点的风吹草动,总统府的驻军还没有撤走。外头买来的人谁知道将来是敌是友,可靠不可靠呢。她环顾了四周,李承续的上房里不消说,是不能动一个人的,都是家中的老仆人了。寻常李承续都不大使唤他们,换给了别人就更不敢使唤了。自己和李岚峰身边。大丫头桃红嫁出去之后,就没有择人进来,只有彩珠怀安两口子和娜琳在身边等闲伺候,四个儿女房中是每人一个丫头和一个老妈子,季元和伯醇又比宛春仲清多了一个听差。仲清嫁出去了把她的丫头翠枝也带去了上海,季元是个淘气的人,房中的东西多了哪样少了哪样,一向都是大丫头萍绿替他留心着,没了萍绿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小女儿宛春又多病多灾的,周妈年纪大,照看不过来她,唯有秀儿还能体贴一些。
想来想去,余氏自己也没想到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就指派了娜琳道:“你去照看大少爷几日,他从小跟着我身边长大,你又跟了我这么多年,也算是在你眼前长成人的,你做事我放心。”
“哎。”娜琳笑着答应一声。
她是母亲余氏从锦溪余家带来的侍女,与府中根生家养的彩珠相比,母亲对于娜琳更为信任,娜琳的名字就是母亲留学归国后给起的,带着一点子西方人的洋气和时尚。娜琳受了母亲的鼓舞,行动处事都格外的爽利,人品也是一等一的好,对上尽忠,对下尽责。只遗憾她跟随母亲到李家之后,为了能长久的伺候着母亲,竟是终身不嫁,近四十岁了还是个老姑娘,无论父母亲和祖父母如何的劝说,都不能改变她的决意。日子长了,大家感动于她的执着忠诚,也就由她去了。
早先还在战乱的期间,李岚峰每日里忙着战争打仗,余氏忙着照顾家庭,鲜少有时间顾全伯醇、仲清两兄妹,全是娜琳一手带大了他们。也不知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是哪里学来的知识,伯醇幼时出天花,谁都不敢碰,只有娜琳敢,抱着他在怀里一口口的给他喂饭。生仲清的时候,余氏的奶水不足,也是娜琳到处去找了好乳娘。
只是随着岁月流逝,伯醇和仲清一天天都长大了,建国后李家满门富贵,底下的季元和宛春含着金钥匙托生,倒不需要她的关心了,她就悠闲了许多年。
这时主母又将照看的任务交给她,她难免有一种即将被委以重任的感觉,答应之后就忙忙的去到伯醇房中,亲自看一看还有哪里不中意的地方。
宛春和伯醇、季元也就跟着出来了,到了宛春房中。
萍绿和秀儿都知道他们的口味,给季元和伯醇泡的是海南兴隆咖啡,给宛春的却是大补的红枣茶。
兄妹三人各分东西坐下,伯醇抬头看了一圈,见房间里还如同自己走时的一样,不觉摇头笑道:“这样尘封许多年似的屋子,也只有四妹妹住得惯,我是不大喜欢的。”
宛春也随他看了看,道:“我就很喜欢这房子,红窗户配着白纱窗,多好看呀,总比那些人家不中不西,不洋不土的摆了一屋子的东西强许多。”
她说完,季元和伯醇倒是都笑了,伯醇道:“两年不见,四妹妹的谈吐越发的精益了。我乘车从车站过来的时候,看到旧京很多时髦的女孩子出城去玩,打扮的很光鲜,但气质上却差了四妹妹一筹。”
“是这样吗?”宛春两手捧着脸,笑道,“我倒是不觉得。”
季元哧哧笑了两声,点着她的额头说了一句淘气,才向伯醇道:“大哥,你真打算要开办学校吗?我看爷爷的意思,只怕会很难通过的。”
伯醇轻啜了一口咖啡,细白的骨瓷杯子在手上转了一转,片刻才道:“现如今我已听不见任何反对的意见了,爷爷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都不能够使我改变决定。”
季元叹了口气,或许是为了伯醇的坚持,也或许是为了爷爷的坚持,只是作为兄弟,他无法对伯醇说出不字,只好笑着打趣说:“你同四妹妹,是最让我佩服的人了。你为了上日本留学,可以三天三夜苦撑着不吃饭。四妹妹为了上医科学院,可以使计欺骗了爷爷。”
“四妹妹上医科学院了?”
伯醇惊讶一声,忙去看宛春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医科学院什么时候开始招女学生了,爷爷那里又是怎么答应你的?快,你细细说来听听罢。”
宛春蓦地失笑,忙道:“不尽如三哥所言,我想上医科学院的事并没有欺骗爷爷,也不知他老人家是怎么了,忽然就开通起来,我不过一说,他就答应了,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
“这可真是一大喜事呀!”
伯醇抚掌大笑道:“四妹妹,你果然不同凡响。医者,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们家中不是要出一位妙手回春的女医师了?”
“大哥……”宛春娇嗔了一句,想不到伯醇对于她的决定回如此支持,比之母亲和二姐仲清的反应,这真是让她意外极了。
伯醇还是兴奋着,听她软软的细语一句,心里欢喜的不得了,拍着季元的肩膀笑道:“我的教育和四妹妹的医学是一个道理,不过四妹妹将来医治的是一个人的身体,而我将来医治的则是一个人的灵魂。三弟,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季元指一指自己的鼻头,又看了看宛春,半晌才失笑道,“你们二位都是救济苍生的人物,我就微不足道了,能从讲武堂毕业已算是了不得,哪里还敢奢求别的。”
“此言差矣啊。”
伯醇摇摇头,目光渐渐的冷峻下来,语重心长的说道:“如今整个国家就如同一汪死水,表面看着平静,而地下则是暗潮汹涌,迟早有一天是要换来清泉的。你的讲武堂就是一把利剑,将来需要斩破这死水的,非你们而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