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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忽又下起了雨,浸透整片夜空,星月无踪。
何湛将热腾腾的莲子汤放在木盒中,这头刚扣上盖儿,那头进来个士兵,同他说宁晋已经回南院休息了,劳烦他将莲子汤直接送到那里去。
何湛连声答好,心下一乐,看来今晚是不用再瞧文书了,送完汤就回去。背上隐隐作痛,总让他不太痛快。
待来到南院,何湛就见宁晋立在门口,一直张望着。他赶紧走过去,将宁晋往屋内推了推,说:“外头下着雨,杵在门口干什么?”
宁晋看着何湛将伞收了,又把木盒放下,从中端出碗莲子汤来。他顿声说:“孤想看看雍州的夜雨。”
在屋子里看不就好了?
何湛心虽疑惑,也不敢多问,说:“去天济府看才好,那里的雨才更有风情。说起来,主公的府邸可是选在了天济府城的旧王府?”这一点应该不会变吧?
宁晋坐下,何湛盛了一小碗莲子汤,方正地摆到他面前。
宁晋说:“是,如今正在整修,大概秋日里就能完工。只不过韩将军回京,可能要等到冬天才能住过去。”他搅动着莲子汤,淡淡的清香泛了出来。他微微一笑:“三叔可以和孤在那里过年了。”
“啊?臣也去?”
“不想去?”
“想...想着呢...”何湛干笑了两声。同住一个屋檐下,说得多做得多,错得也多。何必呢?
宁晋让何湛坐在他对面,给他盛了一碗莲子汤:“有孤在,府里的人不会对你不敬,三叔只当侯爷府是我们的家,不必烦忧。”
忠国公府没了,他给何湛一个侯爷府。人一旦有了根,大概就不会轻易离开了。
“好。”何湛沉了口气,再问,“登位祭礼什么时候举行?”
“郡守已在筹备。叔...会去看么?”他幽幽地看着何湛,那眼神仿佛只要何湛摇头,他就能立刻变了脸。
何湛说:“去。臣会一直看着主公的。”这么重要的登位祭礼,他怎么可能会错过?宁晋走得每一步,他都要看着。
“那说定了。”宁晋笑着说。
何湛重重点头,饮了口莲子汤,复道:“等过了这阵儿雨,就要入秋,军营上下都要为过冬做准备,主公可考虑过这件事?”
“恩。孤想让他们去秋狩。”
何湛的眸子亮了亮,没想到宁晋居然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根据他上世的记忆,这一年秋天收成不好,到了冬天,雍州又下了场十年难一遇的细雪,这对本就不堪好的粮荒无疑是雪上加霜。隔年开春,卫渊侯到任,宁晋带着大量的粮草来救济雍州灾情,还未正式登位,便已在民间名声大噪,敛了不少民心。
如今宁晋提前一年到位,没有了这个机缘,何湛一直琢磨着要怎么给宁晋立威,让他在雍州站稳脚跟儿。想来想去,就觉得让军营来一场秋狩最好。一来可以借此名义封赏大军,二来可在秋收时减轻赋税,各家自保,撑过这难捱的一年。
“三叔觉得如何?”
何湛笑着说:“很好。届时若能大行封赏,就更好了。”
宁晋有些疑虑:“若说封赏上下,定需不少钱财,但贸然动用府库的库银赏赐军士,似乎欠妥。”
“这个主公不必担心,臣有办法。”何湛扬起嘴角,“臣在这里七年,主公当真以为臣在浑噩度日么?”
一谈到这个事,何湛想起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就跟宁晋告了辞:“天色不早了,主公早些歇息。”
宁晋手指微动,半晌,才说:“杨坤已经去勘察地形了,不在营中。”
何湛不懂宁晋怎么好端端地提起杨坤来了,只能似懂不懂地点点头:“哦。”
宁晋略略低头:“孤这里有上好的药酒。”
“呃?”有药酒怎么了?很奇怪吗?
宁晋闭了闭眼,敛了口气,道:“孤是说,你背上的淤青...揉一揉可能会好一点。在客栈里,孤就见你夜里睡不安稳,不要一直忍着。”
提到客栈,何湛脸上蓦地一红,耳根发烫。
“谢...谢谢,臣回去揉揉就好。”
说着何湛就想开溜,赶紧跑!
宁晋抬起头来,脸上一派的云淡风轻,清明正直:“你自己又不行,孤可以帮你。以前,三叔的伤,不都是由孤来照看的吗?”
行了!够了!又要提以前了!何湛听到“以前”这俩字就头皮发麻,哪里还给宁晋时间去酝酿回味这些话,连忙答应着坐下来。
“去床上吧,你的伤在背部,坐着累。”
宁晋提前让人备了药酒,他拿着每个小瓶儿闻了闻,判断哪个是好的。等他拿好了药,转入屏风内,就见何湛正将上衣脱下来,露出大片胸肌,赤/裸的上身细细可见道道淡色的疤痕。
宁晋怔了怔,脚步僵住,问:“这是怎么伤的?”
何湛见他一直盯着自己腰间的一块疤痕看,笑答:“训练的时候伤得。没事儿,这些疤过几个月就会全没了。”他悠悠然趴到床上,将整个背部都展露出来。
宁晋顺着床边儿坐下,将药酒滴在手心中,然后在掌中搓得发热,才一点一点在何湛背上推开。
何湛拧着眉,时不时发出轻吟声。这淤青不招也就算了,一招真是疼得要命。
“疼了就说。”
何湛倒吸口气,皱着眉委屈地应了声:“疼。”
宁晋连忙收回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晃神什么,心思全不在这儿,下手才这般没轻没重的。
何湛不想宁晋竟停下来,赶忙解释道:“稍微轻点就好。”
“...恩。”宁晋这次倒是放轻了手劲儿,他说,“要是孤能在叔身边就好了,总归不会弄成这样。”
...
还真是逃不掉了!千言万语都要拐到他何湛“抛家弃子”的事上,简直就像头顶上悬着一把刀,不知道何时就会掉下来。
这样躲避下去不是个办法,不如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将这把刀拿下来。
何湛沉吟几番,缓声道:“...主公,当初我是没了别的路,不想带着你受苦。在玄机子门下,你能得到更多的东西,而且清风道观是在京都,一旦你有难,清平王府的人不会真放任不管。我知道你怨我,我...很抱歉。”
积压在心底七年的怨恨都抵不过何湛的一句解释。宁晋早在很久之前就想明白了,与其让何湛去接他回家,不如他亲自来找何湛。总不能所有的事都让何湛一个人扛。
他的手指一寸一寸掠过何湛的背脊,轻声说:“孤不怪三叔,孤还想像以前那样,叔看我还是像看宁晋,而不是卫渊侯。”罢了他又淡淡地补了一句:“...也不要再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何湛坚定地回答道:“不会了。”
沉默了半晌,宁晋唇角一点点绽开笑,说:“无人的时候,三叔可唤孤的表字。”
宁无臣。何湛已经知晓了,不过还得装作不知的样子问一句:“及冠时,玄机子给你取了什么字?”
“无臣,取自‘无君于上,无臣于下’。师父愿孤能摆脱世俗的桎梏,故选了这个字。”
何湛倒是第一次听他解释,又细细品了一下这个字:“无臣...”
宁晋手下停住,何湛疑而问了句:“怎么了?”
“再叫一遍。”
“啊?”何湛愣了愣,依言唤了声,“无臣?”
宁晋俯下/身,额头抵在何湛的发上。些许药酒沾染了他的衣袍,可他全然不在乎。
何湛不敢动,背脊僵得厉害,小心翼翼地问:“又...又怎么了?”
“没有。孤很开心。”他的气息如同夜开的莲,带着些许清冷的霜意却无比的温柔,“孤很早之前就在想,叔什么时候能够知道孤的字。如今不早不晚,却是正好的时候。”
何湛趴在那里半晌,都没能悟出来这“正好的时候”究竟哪里正好了?
*
第二日清晨。暑热已经透过帐子吹了进来,挡都挡不住。
外头吵吵闹闹的,吵得何湛翻了几个身,终于气汹汹地从床上爬起来。真是,好好的一天休沐,到底让不让人睡觉了?啊!
营帐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何湛循着声音过去,才在营地门口看见一众人。韩广义立在高头大马上,怀中抱着半大点儿的韩阳,笑得满脸红光,身后大军已经整待完毕,就等着回京了。
韩广义扭头就看见卫渊侯缓步而来,赶紧从马上下来,他没想到卫渊侯还会亲自来送,自是心怀谨慎。
宁晋走过去,扶住欲下跪的韩广义,淡声说:“韩将军不必如此多礼,路途遥远,望你一路平安。”
“多谢侯爷。”韩广义喟叹道,“以后军中诸多事务,就劳侯爷费心了,等回禀过圣上,末将立刻就赶回来。”
宁晋点点头,收回了虚扶的手。
韩广义再同他行礼道别,回头转向马上,已不见了韩阳那个小家伙。韩广义正寻着,就见韩阳穿过人群,挤到后边儿去,口中还叫着:“何湛!何湛!你来送我啦?”
何湛抱胸,半笑地看着这个小煞星,说:“我就来看看热闹。”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就不会说好听的话呢?怪不得那么多人讨厌你。”韩阳哼哼唧唧地说,“不过,小爷我与众不同,别人越讨厌的,我就越喜欢。”
“行了,赶紧走吧,这里可供不住你这么个小祖宗。路上听韩将军的话,别再捣乱了。”
韩阳勾勾手指,让何湛弯下/身来。何湛笑着弓腰,以为他韩阳要说什么,却不想韩阳一把抱住了他,说:“谢谢你啊,我会记得你的。以后如果你能来京城,我就把京城最好玩的东西都告诉你。”
何湛忍俊不禁。
韩阳笑着跑走,见与何湛拉开距离之后,才回头做了个鬼脸。何湛作势要打他,他溜得更快,钻进人群里转眼就没影了。
韩广义携着韩阳骑上马,带着浩浩荡荡的兵士离开营地,队伍如同蜿蜒的盘龙行进在山水之间。
送走了韩广义,众人也渐渐散去。
何湛伸着懒腰,想去杨坤那里讨个出行令牌来,好出去办事。但杨坤又不在营里。他正想着对策,就听一人喊他,闻声抬头看去,正是好久不见的对头金远晟,后头跟着贾灿。
金远晟讽刺地笑着:“你可真厉害,短短几日就混到侯爷的床上去了。以前是我错怪你,以为你跟那个什么李校尉有一腿,哪能想到,你的眼界比谁都高,根本看不上区区一个校尉呢。”
贾灿唱上双簧:“以后我们这众兄弟就靠何三爷罩着了,毕竟军营里再找不出第二个像您这样身段儿的人,您说是不是?”
金远晟笑得愈发厉害:“哎,弟兄们叫三爷叫什么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贾灿装模作样地答道:“御用爷——”
金远晟撇着嘴,一本正经道:“哎呦,御用呢,我们惹不起,惹不起。”
何湛看着这俩人一唱一和,也不生气,惯笑着捂上鼻子,低声说:“金少,以前是我身上的酸味,马才可以闻见;现在是你身上的酸味,我都能闻见了。”
金远晟脸上的笑僵住,怎不知何湛拿他以前嘲弄的话来揶揄他。金远晟冷笑说:“就算我再不堪,也不像你这么贱,宁肯当个男宠,都要攀权附贵!”
何湛避重就轻:“恩,金少自己知道自己现在很不堪,在下就很满意了。”
即使被羞辱成这样,何湛都没有生气,这更让金远晟火大。他三步并两步上前,提着何湛的领子就作势揍他:“何湛,你甘为下贱,有什么资格来嘲笑我!”
何湛正想继续再挤兑他几句。
“你再敢碰他一下,孤就剁了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