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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修是跟着匪寇一路追过来的,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张士钊和他在树林里熬了两夜,那边匪寇大队人马一歼灭,就病来如山倒,险些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张士钊和程修都以为,这一帮逃窜的匪寇只是要混到城里来,掩人耳目罢了,并没想到会直接冲着张府来。
张士钊是在第二日到的城里,张府东院儿已经化作了废墟,西院儿还遥遥地立着,茉儿和小杨氏昨晚在各自屋里不敢出来,躲过了一劫,老管家伤了一条腿。
张士钊风寒猛地入体,又惊闻府中出事,纵然病的头重脚轻,还是要来看一眼躺在床上未醒的苏清蕙。
她的胳膊、腿都上了绷带,整个人像蚕蛹一样,眉目凄惶,该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
昔日倔强清冷的模样再不复见,张士钊忽地就红了眼眶,他在前头立了功,却连累她受此灾祸。
程修不期然望见张士钊眼眶泛红,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士钊兄,大夫说嫂夫人只是伤了些筋骨,养些时日便好了!”
张士钊定定地看着程修摇头,“子休,真是对不住你,我厚着脸皮从你那讨要了白芷来,没想到却……”
张士钊得知程修手下有会拳脚的女子,特地讨要了一个过来,放在苏清蕙身边,说是看顾苏清蕙,有时,也是眼线,没想到,这丫鬟真的舍命救了苏清蕙。
程修默然,白芷是他向管三先生要的,是管三先生培养了多年的,此番,管三先生怕是会动怒!
“噗通”一声,张士钊整个人忽地向后仰去,程修尚未反应过来,忙大声喊大夫。
老大夫把了脉,颔首叹息道:“本是一两副药便好的,现今,老夫,先开两服药熬熬,明日再看看!”
“大夫,我的病怎么了?”张士钊醒转过来,有些疑惑地问道,他不就是伤寒吗?怎么老大夫一脸颓丧。
“大人呀,你是风寒侵体,可这来势凶猛,你又急怒攻心,若再不好好调理,老夫也就无能为力了!”老大夫说着到窗前的桌子上研磨提笔写了一张方子。
一旁的程修也怔了怔,见张士钊目里有些不置信,宽慰道:“士钊兄这几日安心养身子,有什么事吩咐兄弟我做便好了!”
张士钊有些感激地看向程修,“为兄这般境地,也不和子休客气,还托子休多为看顾一些了!”
他和程修也相处了些日子,平日里常一起喝酒,对程修的为人也有几分信重,这次,苏清蕙还是多亏程修的手下舍命相救才得以脱离火海,现在,他夫妻二人双双有恙,张士钊也不和程修客气。
苏清蕙睡了两天都没有醒来,程修让人每天给她喂水喂药,可是睡梦中的苏清蕙并不配合,常常脖子上都是药汁水迹。
程修问老大夫,老大夫也只说:“自己不想醒,老夫也无能为力!”
程修听到这话,心里有些沉重,他和张士钊作了一段时间的酒友,也趁张士钊酒意朦胧的时候,套过几次话,对她夫妻二人的生活,有大致的了解。
“苏清蕙,你还这样年轻,以后的路,谁又能说得清呢,睡过去,就什么也没了!”
程修像是呢喃,又像是呼唤。
当日,程修便让人在苏清蕙的房间里插了梅花,放了两只麻谷,她和白芷捕的那两只也葬身在了火海里。
这边苏清蕙没醒,那边,张士钊的风寒越来越严重,夜里开始盗汗。
程修将那批匪寇交给刘副将军,请了几日假在家里照看张士钊夫妻二人,将管三先生那边的大夫都拉了过来。
这一夜,又下雪了,雪花轻轻洒洒地飘在地上,没一会儿便融化了,程修做莽夫惯了,今夜却忽地起了点伤怀,他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接近张士钊?
是因为苏清蕙是他叔祖母的关门弟子,还是他们初来蜀地,他在城门远远的一瞥,那个像三月桃花一样柔美的女子,有一双清凌凌地眼睛,又黑又亮,像春天水田里刚刚脱胎的小蝌蚪,又像无数个守着山头堵截匪寇的夜里,天空上或明或暗的星星。
就那般不期然地撞进了他的眼睛,进入到他自个也摸不着的内心深处,开辟出来一块柔软无比的空地。
她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像有魔力的手,在那块空地上撒上种子,待风吹过,会长出轻盈盈的花。
程修无意识地推开苏清蕙的门,不禁皱了眉头,里头守夜的丫鬟竟不知所踪。
程修近前两步,那向来莹润的脸颊因了多日卧床有些干涩苍白,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像随时会飞走的小火蛾。
她的脖子上有一根红色的线,可能挂着吊坠。
程修微微低头,香脂的清香从鼻翼掠过。
右手小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她小巧的鼻子,有些微凉。清滑。
走廊有脚步声传来,程修迅疾退出了房,拐到走廊另一端,回头看,是苏清蕙房里伺候的丫鬟回来了。
程修这才看了看自己右手的小手指,那一瞬间,他竟有战栗的感觉。
“少爷,少爷,张大人不好了!”
院里传来赵二疾呼的声音。
程修锁着眉,三两步跑过去,却见张士钊躺在床上浑身颤抖,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张士钊的长随递过来一封信给程修,“程大人,老爷说,如若他熬不过这一关,烦请您把这封信交给夫人!”
程修匆匆接过,见上头写着:“贤妻清蕙亲启”
上面的墨迹已经干涸,许是这两天张士钊一早便写好的!
程修将信塞到怀里,对张士钊的长随道:“吩咐下去,给屋子生暖炉,你备些酒精,给你家主子擦拭!”
有那么一瞬间,程修脑子里闪过那个小巧的鼻子,闪过张士钊就此过世的念头,可是,他脑海里的另一个小人不屑于这般做。
也许是死马当活马医,后半夜张士钊身上的温度开始下降,老大夫摸着胡子笑道:“算是熬过来了!真不容易啊!”
张士钊的长随当即便对着程修下跪,“程大人,我家老爷的命是您救的!”
程修舒了一口气,笑道:“没事就好!”
第二日张士钊还在昏睡,苏清蕙却醒了,在晨光微曦的时候,一缕淡淡的云霞透过云层,射出些许白亮在天边。
苏清蕙的眼睑被微微刺了一下,忽然就睁开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仓佑,她要回仓佑!
程修得知苏清蕙已醒的消息,腿立即便拔开了,却又立即收了回来,笑道:“我就不过去了,吩咐丫鬟们要好生伺候着,若是再出了丁点纰漏,就等着被发卖吧!”
管家福伯微怔,这还是第一回,他从少爷的口里听到“发卖”这个词。
张士钊是在下午的时候醒的,得知苏清蕙已经醒了,不由又湿了眼眶,他以为他和她这一辈子,就这样结束了!
程修笑道:“士钊兄,等你们两口子好了,可得好好犒劳我,给我保一门好亲!”
张士钊声线微弱地笑着应了。
他不知道,他和苏清蕙的真正磨难在这一日才开始,自此永无回还的可能性。
这一点在丫鬟传话过来,说张夫人想要回仓佑城的时候,张士钊便开始惊觉。
张士钊并不能拖托多久,因为这一回苏清蕙归心已定,她能下床扶着丫鬟走动的时候,便备好了马车。
张士钊赶到门外,人马俱已齐备,他没有再拦阻她的理由,匪寇已除!
张士钊扶着马车,凝声道:“一路珍重!”
苏清蕙看他微微侧着的身子有些羸弱地靠着长随,轻轻道了一句:“夫君也珍重,这一去,怕是到年初以后才回来,望夫君谅解!”
张士钊颔首。
他并没有看苏清蕙,也没有告诉她岳父已逝。
或许,是这一刻,张士钊面对他和苏清蕙百孔千疮的关系,没有勇气再亲自在上面划下一道血痕。
纵然待苏清蕙回到仓佑城,也会明白,她的爹爹已不在的现实。
可是,现在,看着她满是期翼的眼睛,对归巢的眷恋,张士钊始终没有开口。
在日头许多个日夜,张士钊常常回想起这一天,他目送着苏清蕙上马车,对她说“一路珍重”,她的眼里划过一丝劫后的温情。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上,她的眼睫上挂着清晨的寒霜,带着些许朦胧。
如果在这一刻,他敢于面对,敢于直言,或许,她不会如后来那般对他完全封闭。
世上许多事,是回不到那个点的,藜国素来信宿命,张士钊常常报以不屑,在张士钊从朝堂上退下后的那几年,他回想起年轻时候的往事,猛然发现,一切早已冥冥中注定。
他和苏清蕙各自执拗,不愿服软的性格,注定了他们之间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