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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过后,日长夜短。
各宫各院檐下的宫灯才吊上去没一会儿,天边就隐隐泛出了蟹壳青,等到宫女和太监们渐渐都有了动静,忙碌了一夜的内侍局也终于盖棺定论。
张德全自然是很乐意在陆耀的棺材上多浇一抔土的,但他不知道浇了这层土,陆耀是不是能死透,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是没一下子绊倒这个大胖子,只怕将来被他拿捏住了,不停的给他小鞋穿,他一把年纪了,死了还想进恩济庄,不想晚节不保。
所以皇帝知道的账目,他都一五一十的报了,皇帝不知道的,数额也不大,他偷偷的给掩了下来,就当是卖陆耀一个人情。
皇帝翻了翻张德全递上来的账本,原本紧抿的唇愈加严丝合缝,上朝的时候唬着一张脸,外加一双黑眼圈,朝臣们看了心里都抖三抖,没什么大事启奏。于是很快就散朝,散了之后,皇帝独留陆耀一人下来问话,一本账册甩到他跟前,直问道那么大一笔开销是用到何处去了?
陆耀几日前就在家里砌词,内务大臣看着是高官,但管的都是鸡零狗碎的事,只是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偏又不是小事,因为事关皇帝的生活起居,又涉及皇亲宗室和后宫……
陆耀是个混迹市井长久的人,从家长里短到狎*&妓心得,你只要给他时间,他能跟你扯上几个时辰不带歇的,油嘴滑舌。但这次不同了,太后从宫里托人传出消息,让他务必谨慎以待。他思来想去,决定先不跟皇帝打亲情牌,上来把该说的话交待清楚,好像各宫的例银都要按月发放啦,宫殿的维修,从下水道到金砖再到斗拱、彩画……直听的皇帝头晕,但李永邦居然罕见的很有耐心的听完了。陆耀只得接着说洒扫庭院,莳花弄草,养鸟养鱼,夏天用冰,秋天用水,冬天用炭,一年四季宫里从主子到奴才所有人都要置衣,再到两广进宫的丝绸,湖广的扇子……李永邦还是坐的笔直听他回禀,陆耀的舌头终于开始打结了,吞吞吐吐的陈述自己的难处:“回陛下……不当家真不知这其中的繁琐,每一道开支和进项账册上虽然都记的清清楚楚,但是有时候几桶水,几袋鱼食……总不能连用根线头都记在账上吧?”陆耀两手一摊,“是臣的疏忽,没想到积少成多,会空出那么大一个缺。”
李永邦气的眼冒金星,末了竟笑了:“好一个积少成多!照舅舅的说法,几袋鱼食,几桶水没记上,就能令库房平白损失几千俩的白银和几百俩的黄金,朕还是头一次听说,简直是开天辟地以来闻所未闻。朕看来是要自省,朕登基不过半年多,就做到了父皇在这张髹金龙椅上那么多年都没做到的事,委实令祖宗蒙羞。”
此话一出,陆耀吓得双腿一软,跪下了颤声道:“陛下,臣不敢胡说,库房少了东西,臣比陛下您还着急,臣这些天一直在家中闭门思过,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后来一想,这些东西还是小事,最关键的是,会不会放赏的时候没记上?”
陆耀早就想好了,真到万不得已皇帝要追究的时候,就把整个后宫都拖下水。
“没记上?”李永邦冷笑一声,“你想说哪处放赏没记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那里连一只掐丝珐琅兽耳炉朕都去看过了,还是皇后?她的十二折屏风是关雎宫原先就有的。至于谦妃有孕,她的赏赐是朕命福禄亲自去开的库房,精挑细选,开库房进出都要搜身,从大总管处请钥匙也不是一个能打开,谁敢多往外顺一俩样东西?连昨天仪妃的赏赉都有一清二楚的礼单,不信舅舅可以去看一看太后给仪妃的赏赐,非常值得人玩味。居然有朕的母亲应该带进皇陵的陪葬品,敢问舅舅,陆大人!您对此事有何看法?”
李永邦说着,气的大掌一拍桌子,这件事是他最不能容忍的,贪婪是人的天性,一个国家建了几百年了,水至清则无鱼,他清楚的很,朝堂上下,从宰相到县官,没有几个是真正干净的。但凡事得有个度,把她母亲的陪葬品从皇陵里摸踅摸出来实在是本事!
陆耀没想到是在这上头露了马脚,这是杀头的大罪,忙解释道:“陛下,关于这件事,臣当真是冤枉,臣不敢有偏私,供应给太后的东西从来都没有逾制的。陛下说的那方古董,臣知道,是臣从京郊的古玩店里淘来的,臣瞧着巧夺天工,便花了大价钱买下来送进宫给太后解闷子,陛下若是不信,可以让刑部的人去查。”
李永邦冷笑一声,古玩店?哪儿来的古玩店?
他既然张口就来,可见古玩店不是卖家已经易主,就是他一早买通好了别人。到时候店家推脱说个不知道,从哪个路过的商队手里购来的,查起来犹如大海捞针,他难道还派人追到天涯海角去?
说滑头,陆耀是真滑头,李永邦明知道他手脚不干净,偏没有真凭实据,不能把他给怎么样了。
李永邦心里有气,但也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当下顺了顺气,坐定道:“好。这件事就当你说的通,那那么多真金白银去了哪里?”
陆耀厚着脸皮在地上爬了两下,直到了李永邦龙座之前才抬起头来苦笑道:“陛下您也知道……唉,有些事……您这不是叫臣难做嘛!”
“怎么?有什么不能说的吗?”李永邦好奇道,“放眼满朝文武,有谁是值得舅舅如此忌惮的?”
“不是,不是。”陆耀结巴道,“是……陛下您也晓得,太后在宫里孤身一人,正所谓独木难支,当父亲的不能时时进宫,便希望有人能在后宫多多帮衬着她。刚好那人愿意收现银,这样不显山露水,不留痕迹,是再好不过的。臣为人糊涂,但绝不是贼,原本想着等臣手上宽裕了,便把银子还回去。谁想到陛下会盘库呢!”
言下之意是他们父女被人勒索了,勒索他们的人还在宫里。
李永邦眯起眼来蹙着眉道:“谁?”
“这……”陆耀重重叹了一口,“事到如今,臣也只有和盘托出了,否则微臣真是含冤莫白。”
李永邦狐疑的看着他,不知他话里的真假,要说到有人在后宫总帮着陆燕,那提议她敕封太后的是仪妃,提议帮太后贺寿的又是皇后。
陆耀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李永邦的神色道:“臣当真不敢说。”
“你直说无妨。”李永邦道。
陆耀深吸一口气道:“那臣……是永乐宫那位。”
李永邦抬了抬眉:“皇后?”
复又询问了一遍:“舅舅你是说皇后向你索贿?”
陆耀头压的低低的,支吾的‘唔’了一声。
李永邦的食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几下,说好:“舅舅你给了朕那么一个线头,朕自会循着线索搞清楚的。”
“但即日起,舅舅还是先回府里呆着吧,没有查明真相之前,内侍局就不劳舅舅你操心了,横竖之前本来就是张德全在管的,之后一段时间也还是由他暂理吧。”
陆耀感激的猛磕一个头道:“臣谢皇上不杀之恩。”
而后,弓着腰战战兢兢的退出了未央宫。
李永邦背着手在殿内踱来踱去,不多时,停下来问福禄道:“这事你怎么看?”
福禄抱着拂尘为难道:“陛下,奴才只是一枚宦官,国事上一窍不通,岂能乱出主意?”
李永邦点点头道‘也是’,旋即宣摆驾永乐宫,同时让张德全带着人从内侍局出发到永乐宫与他汇合后一同进去。
宝琛去传旨意了,福禄斟酌道:“陛下这是要搜宫?”纠结着一张脸道,“毕竟是皇后主子,陛下您弄出那样大的动静,只怕娘娘面上不好看,生气了可怎么办?”
李永邦坦然一笑道:“不会的,皇后不是一般人,这事儿要碰着谦妃、仪妃,大抵还要闹一场,哭一哭,问朕为什么不相信他!但是皇后——”李永邦自信道:“她才不会为了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与朕起干戈,留着把柄给人说她不懂事。或者咱们再退一万步,就算皇后真生气了,你也晓得皇后的性子,明面上一定是贤德大度,暗地里嚒……”他想到她使性子的样子嘴角不由微微向上一勾,“甩脸子给朕看倒是有可能的。”说着,幽幽一叹,“朕可算是明白了为何自古以来帝后鹣鲽情深的少,因为这样的交锋太多,久而久之,嫌隙纵深,感情很难融洽的起来。”
福禄也感慨的点头,跟着随李永邦到永乐宫去。
上官露昨夜睡得晚,但睡得不错,起来后与明宣比赛谁吃的多,之后在园子里玩了一会儿,李永邦就到了,身后还跟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上官露眨眨眼:“怎么了?”
李永邦上前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没事,由得他们去,他们做他们的事,你与朕一起,静观其变就好。”
上官露颔首,张德全向她深深一揖道:“皇后娘娘,奴才多有得罪了。”言毕,张罗人里里外外的开始查点。
李永邦这才借机与她耳语道:“朝中有人检。举你索贿,朕便叫张德全过来盘点清楚,只有先洗清了你身上的淤泥,有些人朕才能治他。”
上官露沉吟了片刻,‘哦’了一声,转过头去把明宣交给凝香,又吩咐逢春道:“让丫头们和各位内侍都到廊下去站着吧,别给张公公添乱。”说着,朝张德全一笑,“也请张公公和手下们小心些,本宫不打紧,打碎了一两个花瓶,本宫就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是丫鬟们和内侍们的物品虽然不如主子们的东西值钱,却都是从家里带来,贴身放着做念想的。请张公公看仔细了。”
张德全喜欢伺候明白的主子,更喜欢体恤下人的主子,他们一辈子被人当猪狗使唤,能遇到个心思敞亮又肯体恤他们的主子委实不易,当即一口应承道:“娘娘放心,奴才只是奉旨清点,并非拿人捉赃,奴才向陛下和娘娘保证,一定拿捏好这当中的分寸,请娘娘信奴才,届时永乐宫里一只鸟的羽毛都不会少一根。”
上官露朝他酣然一笑,跟着在皇帝身边落座。
张德全盘点他的,他们两人有些百无聊赖,凝香沏好了茶送到帝后跟前,李永邦抿了一口道:“闲来无事,咱们不妨下一局?”
上官露笑吟吟道:“好啊。可陛下拿什么下注?总不能输了没交待吧?”
李永邦佯装痛心疾首道:“输了啊……输了朕就留在这里过夜吧。皇后放心,朕一言九鼎,是个有口齿的人,一旦输了,就把自己送给皇后,绝不带半分犹豫的。”
上官露嘴角抽了抽,呵呵干笑一声道:“若是臣妾棋艺不精,陛下赢了呢?”
李永邦得意洋洋道:“那就由不得皇后了,朕想去哪里过夜就去哪里过夜。”
上官露无语,这说了等于没说,不管输了赢了,李永邦都是要留下来过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