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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薄雾。永安宫。
最近雨水旺盛,为了值班早早来到正殿的宫女会注意到青条石盘龙刻凤的台阶上有着微微的露水,湿气浊重。太后年纪大了,她需要的睡眠越来越少,往往三个时辰不到便会苏醒,而那个时候天边的星辰还在闪亮。
她会一个人悄悄的坐起,在贴身宫女的服饰下穿戴整齐,喝上一盏延年益寿的药茶,接下来再做的事情,便是一个人静静的发呆转动着手里的佛珠,或者盯着大莲花缸里那两条悠游自在的锦鲤-----广济寺的明修大师送过来的,据说供养在佛前,念诵了十日夜经文,解一切冤孽,度一切苦厄。
年老的人都怕寂寞,期盼儿孙绕膝,但太后是个例外,她似乎很享受独处的滋味,以前还喜欢召唤李妃张妃等人过来说说话,最近却连这个兴致都没有了。二皇子殿下封为齐王单独开府后,也不大到这里来。因此偌大的宫室格外安静,连宫女的行动都蹑手蹑脚。偶尔传出敲击木鱼声或者文和县主的琴声,也只会显得这宫室愈发的辽阔。
太后的脸上常年不带笑影,甚至微微带着些青气,猛一眼看过去会有些吓人,今天尤其严重些,这让永安宫伺候的手下呼吸都快了一个节拍。这种情况一直到明修大师顶着初升的太阳和明媚的朝霞一起出现才得到改善,太后的神情柔和下来,永安宫从姑姑到宫女都松口气,觉得明修真乃当世活佛。
“请。”太后恭请高僧上座,一只虬龙盘云玉杯浮动着袅袅醇厚茶香被递了过去。
明修双手合十行礼,微微一笑在旁边铺着金凤共牡丹乌金弹墨椅袱的太师椅上坐下,不拘泥,不倨傲,神态萧疏淡远,一系列动作潇洒出尘,那慈悲而又神圣的姿态几乎可以满足俗世对出家人的所有幻想。
“好茶。”明修揭开杯盖,吹开浮叶,一嗅二品。
太后笑了:“沏这茶用的是后山的甘霖,从石缝里滴出的白水,石之精华,被称为顽石之泪。”她捧起茶盏微微一抿,又笑着看向明修:“大师,顽石可有泪乎?”
明修笑道:“达摩面壁十年,墙壁自显圣像,心若诚,顽石也会显灵。舌灿莲花,灵犀一点,便有顽石点头。”
“哦,此话可当真?”
“遗憾的是,人心不如石,否则不会有冥顽不灵一说。”
太后那带着长长的绞丝白晶琥珀金护甲的手指微微翘起,轻轻的抚了抚早染霜色的鬓角。笑道:“依我看人心不该如石,石虽坚韧犹为水穿,石虽顽固犹为风碎。人的心,原该如那风一般,自生自息,捉摸不定,谁也不知道起从何处起落往何处落。”
“呵呵呵,太后高见。”
太后微微皱了皱眉,兜兜转转三杯茶之后终于切入了正题:“袁家那女儿出生时自带异象,大家都道那是一辈子的福运。她出生以来,十三岁有余,不曾经历丝毫苦楚悲辛,便是遇到了劫难,也有爆好的运气,逢凶化吉。怎么依着佛老上次的说法,这女子的命数还有些古怪不成?”
明修闭目合眼先念一声佛号,他沟通天地般入定片刻,方才认真的答道:“太后慧眼如炬,老僧不敢有任何隐瞒。世间万物,生于斯长于斯毁于斯灭于斯,都有自己的定数,冥冥中接洽自己的因果。袁氏荣宜命相蹊跷,不在俗辈之中,反而另有一段际遇。而那段际遇说不清道不明,遑论测出福祸。”
太后微微一怔,半晌才道:“难道这袁荣宜还会遭受大劫数不成?”她又去看明修,明修却闭目不语。她轻轻转动着手腕上的小叶紫檀银佛陀串珠,又开口道:“听说贵寺有一眼泉,地涌玉莲,号称水镜,可以看出风云变化,前因后果。”
明修笑道:“水镜得天地之灵,乘六气之辩,非天眼灵目不可得而观之,肉眼却是无法看到的。”
太后淡淡的瞟了他一眼。这答案不算意外。若随便是谁都能看见,那谁都能当圣僧了又何必连年苦修,身许佛陀?“大师自然看过。”
“老衲不打妄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袁荣宜命途诡谲,阴晴难测。”
“----言外之意,就是这小妮子,她的命格并不像世人眼中看到的那样贵重,也并非是单纯三星高照一路旺到底的大福之人?”
明修笑而不语。太后默默掐住了指间佛珠。
袁书衡这个人太后还是很放在心上的。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姑娘命相好,宜室宜家。连着走了几年背运的向华伯府太需要这么个吉祥物冲冲喜了。更何况依着袁夫人的手笔和定国公的偏爱,这小妮子的嫁妆只怕能往两三万两上走。更何况,袁家,是个迫切需要联合的力量。
新皇登基之初,太后还是很支持皇帝跟袁慕云走的近一些的,毕竟那个时候帝王太熊了,大臣的规劝一字不听,史官的刀笔也悍然不惧,并且完全不对民政感兴趣。太后心里也怕,宫廷住太久了,想当个无神论者都有心无力。她也怕江山就这么败掉了,哪天半夜梦中惊醒,几个老祖宗就坐在自己床边喝茶。
但后来就发现不对劲了,儿子太如鱼得水爱岗敬业,那母亲的存在感怎么刷?可惜,晚了。分宠,构陷,离间各色手段使了个遍,也没能分掉袁慕云的风头,而她原本安排的摄政皇舅却迅速凋零,向华伯府日渐黯淡了。
纵容十分心疼和不甘,但现实毕竟是现实,太后若是那么容易认命,她也不会活到今天。联姻这回事,她是一早就有心动的。等到真的说服自己,下定决心的时候才发现事情实施起来的难度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大-----太后坐镇后宫也算经过风浪,顺心如意这么多年后忽然遇到一群抵抗力这么强的人还真是有点意外。
一道懿旨下去,还会有人不从?便是皇帝也没这个胆子。等到她预备再使手腕,强硬行事,得逞目的的时候,却意外从明修这里听到了福祸因果的说法。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袁荣宜锦绣成堆的活了十三年,这份福运还能持续多久?明修可是说了,气运一般都是有定数的,若是某一方面透支了,后续的反噬就会格外严重。难道这袁荣宜是注定了倒大霉,单看应验的时间了?
-----若是她当姑娘是福星,当了媳妇却变成了白虎星,那婆家人可真是别活了。
为什么她想做这件事想了这么久,却还是没做成呢?太后心中有些打鼓,她直觉哪里出了问题,却一时无法确定问题出在哪里。
她看明修,明修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洁出尘-----与这位高僧相处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一丝问题,她相信自己的眼光。明修,更没必要骗她。
太后悻悻然靠在了猩红色金线彩凤引枕上,眼皮半开半合好似要睡着。
明修双掌合十,阿弥陀佛,贫僧从来不撒谎。
但有时候----半拉子实话的误导性反而更强。
我说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的,但我肚子里还有多少话没说,那谁都管不着。
等到袁妃寿诞,定国公府进宫贺寿,也不见袁书衡的人影,一问之下,才晓得她肿痄腮,出不了门见不了人还烧的厉害,太后心中的疑惑更加浓重了:果然如此?世界上到底不会有全福全寿各色好处都占全了的人吧?
至于那所谓的三星大亮,太后理所应当的想到了大忽悠。毕竟这种手段一点都不罕见。连太后自己都不例外,她当初怀着大儿子的时候还告诉皇帝自己梦见金星入怀。这笑话哄得住别人可哄不了她。太后又有些得意了,历来大人物出现都会有些异象,或紫气东来或日月同辉,或金鳞飞跃或铁树花开-----袁家人倒是会造势,可惜,又不是男孩子,值得这么下本钱?
她咋不说金凤凌空,牡丹盛放,这闺女生来该是皇后命呢?太后眯着老花的眼睛看着前方一众孙子宴会作乐。恩,果然,还是我李家儿郎最优秀。刘旸搂着属下的脖子灌酒,还把腿翘在桌子上,一抬手,用筷子穿进贯耳壶的壶眼,惹得一帮下级武士嗷嗷叫好。太后下意识的皱了皱眉:怪形怪状不分尊卑,哪里有皇室该有的尊贵?到底是牧羊女肚子里爬出来的货色。
四皇子刘昀?那模样一眼望过去就让人想起他那低贱卑微的生母,舞姬出身,骨子里难带出气派,袁妃教养这么久,也没见他竖起威严。到底还是二皇子刘昫最入眼,一举手一投足都最有皇子的模样,这才是真正的皇室啊!
太后事过多年,忽然发现,似乎放牧羊女进了后宫入驻坤位,这皇家后院的形象就不大一样了。一点点,一丝丝,潜移默化,蚕食蚁噬改掉了自己苦心经营,树立起的后宫体面。她慢慢歪身靠在秋香色金线蟒枕上,让宫女给自己捶腿,瞅向了自己的内侄女李妃。
李妃依旧装扮隆重,整个人珠光宝气艳溢香融,但对年纪来讲是不是不大合适?太后不由的皱了皱眉:这个侄女还得敲打,让她别总在皇帝面前念念叨叨的立储。自古立储,按嫡,长,贤,爱排序,她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坐上后位,奢求太多是怕死的不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