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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过去,书衡掐着指头算了算,义庄的初期工程应该完成了。奈何袁夫人懒怠出门,国公爷事务繁忙,好不容易等他休沐,书衡便打算请他带自己看看去。
一路往荣华堂走去,只见花卷柳倦芳心无力,青条石被晒得泛着白光,连那笼里燕雀都没精打采的眯了眼,一只卷毛狗在屋檐子下头耷拉着舌头睡觉。书衡在月洞窗边朝里望了望,只看到袁夫人略搭了条袷纱薄被正睡中觉,菊叶支着脑袋趴在她床边迷迷糊糊。外厢的小丫头也睡的东倒西歪。
书衡踮着脚往更里头瞅瞅,仍旧不见爹爹的身影。蜜桔在她后边着急,压低了声音催:“好姑娘,咱们也回去睡午觉吧,小孩子不睡觉可是长不高的。”
“第十五遍了哦,同一句话。”书衡打趣她。
蜜桔红着脸道:“姑娘知道我嘴笨就别难为我了,合该让蜜桃来哄你。”她心里也纳闷,书衡今天白天硬说自己心烦睡不着。她倒觉得可乐,一个小孩子,还是娇生惯养的小孩子,她若还心烦,其他人可就别过了。
恰巧菊香捧了一只雕漆小匣子过来,见书衡主仆在那里巴望,忙把她扯到次间,又拿手帕给她擦汗:“我的姐儿呀,这大毒日头的,你怎么走过来了?”
蜜桔把手里的大荷叶伞举起来,又给她看小竹蓝里沁水的毛巾:“瞧瞧,劝不住可不就准备齐全些。”
“小姐怕热,可给她沐浴了?”
“清清爽爽洗了两次,却硬是躺不下。”蜜桔看起来很无奈,小心翼翼看了眼歇觉的袁夫人愈发压低了声音:“要是夫人知道了又骂我们没用。”
书衡笑了:“夫人心里明镜似的,再不为这个骂人。”她看着那只匣子问道:“什么好东西?值
得姐姐大日头下面跑,打发婆子不就行了?”
菊香笑道:“是夫人上次说要做些零用,给小婴儿的。沈少奶奶知道了就特特做了送过来。她还真是个亲热人。”
书衡打开了看,只见绣双鱼的红绫肚兜,虎头鞋,万字小罗衫,宝蓝撒花小绸裤,还有一顶嵌珠锦帽,一整套小婴儿用品。书衡啧啧称叹:“书月姐的手艺可一点没退步,做了少奶奶还这么勤勉。”
菊香笑了:“沈家上到老太太中到妯娌下到丫鬟,哪个不夸咱们少奶奶温和好性。不说这些小衣裳,便是姑爷的鞋袜,老太太,太太的贴身衣服也都是她自己赶着做的。可把老人家欢喜的什么似的,都说这么贤惠的媳妇上哪找?她还留话说夫人事多,身子重得好好养息,大姑娘又太小,又没有婆母妯娌,这次她便帮手了。信上还问她教给大姑娘的针法,大姑娘是否有记着练。”
蜜桔听了,瞧着她抿嘴笑,把书衡窘得:“记得记得,隔三差五总会练练的。”
“我瞧您是隔三十差十五吧。”菊香毫不留情的说穿了。
书衡默默黑线:人艰不拆。
“我是来找爹爹的,爹爹没有歇中觉吗?”
“公爷看着夫人睡着之后就离开了。”廊下一个小丫头子被说话声警醒,揉着眼睛回答。被菊香一指头戳在脑门上(她也学会了这个动作)“小蹄子只顾着挺尸呢,小姐来了都不知道。”小丫头又愧又怕,躲着求饶:“原是晚上太热实在睡不着白天才盹着啦,求姐姐放过这一遭。”
书衡也不听她发落下人,转身往回走,蜜桔又撑着伞紧赶着脚追上去:“小姐,小姐,你哪里去。公爷的外书房是不许乱闯的。”
“不不,不去那里。我知道爹爹在哪儿。”
清池如今碧波层层,硕大的莲叶舒展昂扬,明珠般的荷花在层层的绿叶间躲藏,仿佛娇嫩的少女经不住日光的摧残。翠翠与白白,两色相应,放眼望去双目顿觉清亮。绿柳坡上如今薛荔,蔷薇,一应藤蔓正是繁盛时候,密密麻麻竖起一整架一整架油绿的叶子墙。碧绿的葡萄一大嘟噜一大嘟噜的垂在柔韧的枝条上,闹嚷嚷围着些蜜蜂,一个婆子正往上面挂冰布口袋。
登上绿柳坡,书衡就觉得胸口一松,这地方位置高,靠山面水,不仅凉快,视野开阔还让人神清气爽。看看月心庵三个字,就仿佛一股凉气直贯卤门,书衡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让蜜桔等在旁边小室,自己轻轻推门进去。
轻纱垂地,寂无人声。书衡悄悄从幔帐下面探进头去,就看到爹爹果然在这里。他在一个蒲团上盘膝而坐,手中轻轻转着一串佛珠,敛眉合眼,端坐如钟。穿了身宽松的月牙色暗云图细纹纱衣,下摆和衣袖都落在了身边的石板地上,束了顶累丝镂刻木兰花银冠,一头青丝柔顺的垂落在身后和两侧。默然端坐,无喜无悲,清气满身,檀香满怀,仿佛隔离了这万丈红尘。
书衡巴着眼看了一会儿,蹑手蹑脚的走到鼎炉旁,诚心诚意,三炷香,三叩首。今天农历五月二十五,是前世妈妈的生日。以往这一天,书衡都会选择亲手煮一碗美容粥或者她最爱的鱼香肉丝,后来工作了就送包包或者护肤品。当时对那些争吵笑闹琐事混不在意,现在却是只有回忆,惟余梦中了。
她如今已进步许多,上香不落泪,诚心祈福:愿妈妈健康长寿,顺心如意。
礼毕,内心果然安稳了许多,不似方才躁郁。回头看看,国公爷还是这个姿势,而且这个姿势已经不知道保持多久了。书衡踮着脚走到旁边,规规矩矩坐下,默默等父亲完成自己的冥想或者打坐,再提自己的事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看着香烟袅缠,缓缓升腾,耳边却仿佛清晰的传来外界的风声,叶动声,虫鸟鸣叫声。国公爷还是一动不动,书衡却觉得头越来越沉,眼皮越来越重,脖子也越来越重,不知不觉就迷糊了过去。半睡半醒间,似乎听到隐约一声叹息,紧接着就落进了一个檀香隐隐的怀抱。
等到她一觉醒来,一转头,透过翠绿窗纱子就看到外面已经是彩霞满天暮云四合。书衡懊恼的一拍脑袋:这下好了,只怕又得等下一个旬休。不过也好,书衡摸摸脖子上睡出的细汗,这种炎热的天气,便是她有心,也舍不得父亲受暑气。
蜜桔瞧她醒来,忙给她穿衣梳洗。先拿一块大锦帕蘸了温水去了身上黏湿,又给她换了新衣服。秋香色绣六出冰花茵露罗的小衣,翡翠撒脚薄绸裤,罩上件极细极薄的细纹暗绣菡萏纱衣。蜜糖早准备了水,胰子,帕子。一块半旧红方罗巾往身上一遮,蜜桔一边给她洗脸一边打趣:“姑娘下回再不睡觉,我们也别乖啊儿啊的哄,也别猫啊狗啊的劝,直接抱去找公爷就好了。瞧瞧,咱们蓉簟备好了,凉枕备好了,咋求都躺不下,蹭到公爷身边,啥话不说,坐着都能睡着。”
书衡顿时红了脸:“爹爹把我抱回来的?”
“可不是?我要去抱,公爷不许,说小姐没睡稳,怕是一惊动又醒了。”蜜桔刮着脸皮羞她:“以后可乖乖睡吧。”
书衡连连点头,等她把头发梳成鬏鬏,戴上两个点翠白玉环,项上细细银丝挂了个羊脂白玉锁,又溜下椅子一溜烟的跑了。蜜桔忙推蜜糖:“我这里铺床走不开,你快追过去。”
蜜糖早紧着脚追,又赶在后边叫:“小姐,地上的暑气还没降尽呢,你急什么?慢一点慢一点,夏天穿衣服薄,摔了可痛的。”
书衡早已把自己的胳膊腿熟练掌控,如今可是轻易不会跌倒了.她冲到荣华堂屋檐子下,深吸一口气调匀了呼吸,才慢悠悠的端庄优雅的走进去.她却不知昼寝方醒的袁夫人早在红雕漆梳妆台那里瞧了个清楚,忍笑忍的直哆嗦,一根簪子半天没插上。
红袖帮她理好鬓角,扶她到东边炕上坐了,又给她腰后面垫了个秋香色金线蟒引枕。“给母亲请安。”书衡行礼,动作利索干净。
袁夫人倒先不叫起反而回头看着红袖笑:“怎样?”
“好多了。去年还跌跌撞撞的弯不了腰呢。”红袖亲自走过去把书衡拉了过来。
“咦?去年她哪里有腰?”袁夫人把书衡拉进怀里仔细看,白嫩的肌肤柔滑莹润,透着微微的蜜桃色,自觉十分满意,又往下看,看到她胖乎乎的小肚子,立即又乐了:“瞧瞧,还是个娃娃呢,现在也没腰。”
书衡伸着胳膊做了套伸展运动:“看,坚持十天半个月,我马上就有腰了。”她坏笑一声,把小耳朵贴到袁夫人肚子上:“母亲倒还要等五六个月呢。”袁夫人怀相好,身体也好,如今才有一点肚子,面庞圆润了些,气色倒是愈发好了,鲜艳照人,难道这就是母性光辉?还是主角光环?书衡乱起八糟的想着。
“听到了什么?”袁夫人揉着她的小脑瓜。
“咕噜咕噜的。”书衡抬起头如实汇报。袁夫人噗嗤笑了让她站直身体:“衡儿最近是睡不好吗?要是热的慌,就把那黄轴六页的大转扇拿过去。”
书衡忙摇头:“我没关系的,蜜桔蜜糖她们都是轮流给我打扇子的,直到我睡着就没事了。那大转扇还是留给娘亲。我今天午间睡不着,大约----大约是吃多了吧。”
“我们家的佛爷真是神通广大,管了家宅平安,管了子孙福泽,如今还要来管小孩子消话不良。”袁公爷在廊檐子下听见,笑着打帘子走了进来。
书衡不好意思的把小脸盘子埋进了锦褥堆里装鸵鸟,却又被袁国公拔了出来。“你的园子有了。”
书衡一听,如闻仙信,快乐的跳起来抱住袁国公的腿:“真的吗?建好了?”
“夏礼督办这工程。今日刚来的消息,那院落已经基本盖起了,现在要镶门匾呢。”袁国公轻轻摩挲女儿娇嫩如花的脸蛋:“衡儿打算把这庄子叫什么?”
书衡后退一步,诚恳一揖:“请爹爹赐名。”
袁夫人被逗笑了,一边让绿衣伺候笔墨,一边说道:“做的这么隆重还真像那么回事。怎样?准备拿什么好东西付你爹爹的润笔?现如今这大夏,楷书最好数董苌,草书最狂是杨巅,行书嘛你爹爹说第二可就没人敢说第一了。”
“哎呀,我别的做不了,扇套子鞋袜子还是会的,到时候爹爹别嫌我针线功夫不到家就是了。”书衡默默回忆,好像上次的桃花还没绣完,而现在荷花已经开了。
袁国公好像知道她心虚,往窗外望了望笑道:“绣完了直接用细绒布做里子吧,只怕到时候雪花已有了。”
书衡顿时闹了个大红脸,闺秀修行路漫漫,我求索啊求索。
湖州端砚,紫烟古墨,雪浪纸。书衡亲手拿起墨碇子磨了一匣子磨,蘸好了斗笔,舔好笔头。袁国公左手微拉衣袖,右手提腕落笔:“恒莊”
恒。书衡看着这个字,觉得眼睛有点花,鼻头又开始酸了。
“衡则恒,恒者久也。”公爷看着她,眼神是三春湖水般的温柔:“愿吾儿福寿延绵,长长久久。善心善行亦如是。”
书衡用力点头,眸中泪光莹莹。
“怎么还哭了?”公爷接过袁夫人递来的帕子,怜爱的沾她的泪珠:“告诉你个好玩的。陛下知道了这件事,高兴的不得了,封你做了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