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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衡毕竟有着成年人的灵醒,察觉到有人过来,她便从蒲团上站起,擦了擦眼睛。一回头,李妈妈就站在那里冲她微微笑,瞧她行礼完毕,走过来小心的把她的手握过来:“大姑娘,你许了什么愿?”
书衡甜甜笑道:“我在佛前求子呢,希望娘亲再给我生个小弟弟。”
这倒不是撒谎,书衡今日午间睡不着,由头就是被兰姨娘勾起来的。严格算起来,袁夫人当初也是为着自己产后失于调养,这让她如何不愧?
李妈妈爱怜的揉揉她的腮帮:“妞妞懂事。”
公爷交代过,月心庵其境过清不合幼童久待,所以李妈妈抱她起身离开,书衡也不勉强。两人刚下了绿柳坡便有一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分花拂叶的过来,见了李妈妈先行一礼,容长脸面笑意盈盈:“大小姐,夫人从忠义伯府里回来了,叫您过去,有话吩咐呢!”书衡瞬间垮下了脸,伸手摸脑门。她这辈子当国公夫人的娘亲和上辈子的妈妈有个共同的毛病,训话的时候,嘴不闲着,指头也不闲着,她觉得自己脑门都被戳的凹进去了。
诰命夫人所居自与别处不同。这定国公府正院轩昂壮丽,严整华美。一条石子铺出连枝大牡丹花样的甬道连通过去,五间上房,绣闼雕甍,连锦铺红,屋顶青瓦,檐上流云,焕彩映霞贵气十足。当中一块乌木云墨大匾,錾金垂光,镶着斗大三个金字荣华堂。东西还有三次间三耳房,侧边还有一溜三间的小抱厦,规格严谨,秩序井然。彩瓦红墙,兰轩桂窗,草木葳蕤,鹤舞鸥翔,一望可知,显贵非常。书衡还未走近,便有一个梳着童髻的小丫头打起了帘子,看她被蜜糖推搡着一步一步挪进去,抿着嘴偷笑。
袁夫人正被丫鬟伺候着洗手,一个叫菊香的跪着捧高了金盆,身后跟着菊露,红木托盘青瓷碟里搁着莲花型的香胰子,再然后是菊蕊,香藤草兽耳托盘捧着三层软帕子,最后是菊叶捧了雕福饰玉的攒梅脂粉奁。袁夫人腿上铺着一条半旧不新的红罗大方巾,净了手,擦拭干净,重新搓好了粉白香软的凝脂霜,又有掌管钗环的大丫鬟红袖重新戴上了一只芙蓉玉镯子,才慢悠悠站起身来。书衡识趣儿,抓住机会,圆脸堆笑,喜气洋洋往怀里扑
“母亲万福金安。”
谁知她手脚还不够灵活,动作不协调,请安礼原本就行的东倒西歪,再加上袁夫人怕她着凉,秉承春捂秋冻的传统经验,将她里三层外三层裹的严严实实,脚下一个绊子,人就像下锅的元宵,圆润的滚到了一边。所幸她学走之后,袁夫人很明智的把地衣加了三层,毯厚毛长,根本磕不着。她外头罩着大红宫缎折枝梅花直筒袄,大棉裙摆衬在了腰椎下,四仰八叉,不好使力,伸手蹬脚弹腾半天起不来。满屋的丫鬟想笑不敢笑,抿着嘴背过脸去忍的极为辛苦。袁夫人看够了,才笑嘻嘻一扬下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妞妞扶起来。”于是,书衡终于摆脱了四脚朝天的造型,无语的瞧着玩兴不减的袁夫人,呼呼喘气:拿女儿消遣,您就好乐吧。
袁夫人是个美人。美得很标准那种。柳眉樱唇,杏眼桃腮。但眉宇间一股平常女子极为少见的勃勃英气却让她显得极为出众。她贺外甥周岁刚从娘家忠义伯府回来,已换了一身家常衣裳。上着水红银蝶穿花宫锦掩衿袄,下着一条月白洒金花云罗裙,腰上系着玫瑰宫绦鸳鸯交颈白玉配,莲步微移间露出一对凤嘴包珍珠的红缎云底绣鞋。头上的大凤钗和大步摇早已卸掉,只略微插着两支珠簪。一头青丝尽数挽起,正中插上了一只精巧的玉梳,光洁的额头上金翠二色描着的一枚滴珠花钿。看她欲要饮茶,书衡狗腿的捧了绿柳双燕金边小茶盏恭恭敬敬举上眉毛递过去。
袁夫人浅抿一口,笑的不显山不露水,书衡丝毫看不出异样,心里刚松一口气,就被面色忽变的袁夫人一指头戳到脑门上,“胆子大了是不是?会跑会跳就能不够是不是?不把娘的话放心上是不是?翅膀还没长硬就想飞是不是?就知道自己疯玩忘了公府规矩是不是?”她说一句就戳一下,书衡满口说着不是不是,被戳一下就脚不由己往回退一步,直到脚下一拌噗通倒地,再次变成滚地葫芦。
哎,这个夫人,自从书衡健康结实的成长起来,她就多了一大爱好:玩孩子!每每随性逗弄玩耍,早扔丢了慈母相。
小丫头早捂着嘴溜出去笑了,就剩下红袖强憋着,忙忙上来扶她。扶起来之后还不给凳子坐,照旧送到袁夫人跟前。书衡捂着额头泪眼汪汪,一手拉着她衣袖,甜甜糯糯叫娘:“妞妞以后再不敢了,娘就别生气了。”“知道自己错哪儿了?”“知道。我不该自己偷懒不去拜见忠义伯太夫人。”书衡乖乖认错,心里却流出宽面条泪:忠义伯府的老太太不仅仅是一个爱给孩子塞点心塞玩具的女版圣诞老人,还是一只揉脸狂魔,去一次忠义伯府她的脸就要大一圈。还总喜欢拿她跟一帮孙子孙女比,有什么好比的嘛!跟小屁孩争宠这种事,书衡毕竟还做不来。
“还有呢?”袁夫人气定神闲的喝茶。书衡支支吾吾的捉摸,袁夫人这才刚到家,不过换身衣裳的功夫,不会知道自己在后花园子里头做了什么吧,知道吗?不知道吗?冷不防一抬眼就看到袁夫人正要袭上脑门的指头,顿时舌头一抖:“我不该跟兰姨娘呛声!”袁夫人满意的收回了自己的手指。
瞧她心情大好,书衡立即顺杆爬,把圆圆的脸蛋蹭到袁夫人衣袖上:“娘是不知道,您今天刚一出门,那兰姨娘就开始矫情。嫌弃我们府里菜烂丫头笨,什么都比不上四叔公那里。知道的人说她贪得无厌,不知道的人还只当母亲怎样苛待她了呢。”啪!袁夫人又一指头戳她脑门上:“什么姨娘,我倒不知我什么时候在这公府里抬了个姨娘。”书衡捂着额头,心里再次默流宽面条泪:真是眼睛瞎了才瞧出她“心情大好”。
“妞妞说错话了。”明智之选是吐舌头卖乖。
“所以你就不顾体面的上去跟她争了?”袁夫人捏她的总角。“她就是那你那四叔公送的礼物,报答你爹爹搭救了他那不成器的龟孙儿!满族里人盯着,你爹爹不得不收。不过就是被送来送去的一件东西罢了,还真敢装大鼻子象!哼哼。”袁夫人满脸不屑。书衡倒被那句“龟孙儿”引得想笑。满京城里,敢这么骂的,除了自家母亲,再找不到第二个。
“那什么姨娘,什么侍妾。就是些个小玩意。心情好了,就去逗一逗,心情不好,就去出出气。”袁夫人靠在大红金线蟒引枕上,开始教育女儿:“真让那起子东西影响了自己,那就是你忒没能耐。要打,自然有管事妈妈,要骂,也有丫头婆子。你是多么尊贵的人?别丢了身份。”
书衡恭听教诲,心中颇为感慨。袁夫人娘家姓卫,她出身的忠义伯府世代以军功立身,虽说是女儿身,总是面上带笑,看起来温柔端庄,实则凌厉果决,不减将门风度。就说这会儿,她一看书衡的模样,知道她真的听进去了,一挥手:“叫孔妈妈进来。”立即有丫头去传话,不一时,便有一个穿青衿衫子皂色罗裙的高健妇人打帘子进来请安。她面颊少肉脸盘稍长,鼻直眉挺,下颌绷得紧紧,看起来很有几分严酷。书衡默默咋舌,知道兰姨娘要倒霉了。这孔妈妈在这院子里专管督查刑罚,被她依家法处理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那个什么兰姐的事,你知道了?”
孔妈妈恭敬的点头:“禀夫人,我已核查清楚,那人确有毁谤公府的口声。”
书衡摸摸鼻子,觉得孔妈妈做事真是既“客观又公正”,不亏是袁夫人得力干将。抱怨饭菜跟毁谤公府有关系吗?没关系吗?
“既然这样,依着规矩,就赏个二十板吧。认真打.”袁夫人微笑着下了决定。屋里的小丫头都微微色变,只有孔妈妈一如既往的淡定。她领命起身,看了书衡一眼,又扫了一圈屋内下人,轻咳一声道:“夫人真是公允,是怎么错了就怎么罚,她冲撞了大小姐也没有格外加量,这才叫不因私而滥刑呢。”话音一出口,屋内人面面相觑,最终都瞅准了书衡,顿时无边落木萧萧下。书衡干脆一扭头拱到袁夫人怀里,“别看我,跟我没关系!”
才怪!
兰姨娘在这府里也算有滋有味的住了将一年,住的人心都躁动起来,今个儿却因着书衡一个不爽挨了棒子,想入非非怀有他心的人终于恢复清醒。同时再次认识到这姑娘可真真是眼珠子命根子,除了夫人国公自己,别人可是一点都不许不敬,更别提给委屈了。
等到孔妈妈出了门,袁夫人笑眯眯的提着领子把她从怀里提出来,“衡姐儿,我走的时候交待你描的花样子呢?”书衡立即苦了脸,眼看袁夫人笑的阴风阵阵,顿时黑云压衡衡欲摧。她二话不说,先捂了脑门,急急分辨:“我记得娘亲昨日说今天想吃鲫鱼汤,一大早就拿着钓竿,拎着网兜去流光泉捉鱼了。女儿一片孝心苍天可鉴啊。”她昂着红苹果脸,眨巴着眼睛,试图萌化袁夫人。
袁夫人似笑非笑:“鱼呢?”
“都被兰姐惊跑了。”事已至此,书衡毫不犹豫再给兰姨娘加条罪。
袁夫人一昂下巴,红袖立即捧了一个紫竹桂香钩缠彩绸的小簸箩过来,里面满满堆得都是花样子,花鸟虫草,山水人物应有尽有。书衡的苹果脸立即变成了苦瓜脸。红袖笑着把她引到对着雕花轩窗的紫檀木大条案边,拦腰一抱放到椅子上:“铅笔都削好了,细绢也备下了,妞妞可要好好描哇。”
书衡认命的拿起了铅笔。
一边的袁夫人一歪身子靠在美人靠上,凑着腮帮瞧着自家闺女。那淡淡拧起的小眉毛,微皱的小鼻子,镶嵌在圆嘟嘟的脸蛋上,整个脸上都写着憋屈,偏偏嘴角还要微微上挑,做出笑,表示娘亲罚的好,哎呀,真是太可爱了!好想再欺负一下。
李妈妈早被让在了一边吃果子,说话凑趣儿。袁夫人原本因着小外甥被勾起了“无子”的心病,这会儿看着雪团似的乖女儿,心里也渐渐平定下来。等到李妈妈说道书衡佛前许愿一折,袁夫人面上不显,心里却很欣慰,这么体贴懂事的小闺女,真真是个小棉袄。生儿子是娘的事,可不用你担忧。妾室的安排也自有用意。袁夫人这样想着,觉得兰姐还得妥当处理一番,至少也给女儿安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