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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霂没有马上同意季云翀的求婚,而是提交辞呈后和他签署了一份餐厅经营权抵押的合同。
解决完琐事,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心全意照料季云翀的生活起居,帮助他走出心理阴霾。
悉心的照拂让季云翀开朗了许多。他恢复了规律的饮食和作息,也开始接受静脉抗生素,寄希望通过药物控制住膝关节腔里的链球菌感染症状。
不幸的是,一周后再复查血液,各项指标提示抗生素治疗的结果只是延缓了细菌的发作而不是杀死了细菌。
季云翀的情绪越来越焦虑,提出转诊。林霂考虑到德国专家对他的病史了如指掌,并不赞成这么做,奈何他态度执著,实在拗不过,便点头同意了。
新医生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治疗方案:长期抗生素抑菌治疗。即利用有益菌体抑制有害菌,平衡宿主微生态平衡,从而达到维持健康的目的。
林霂对这个方案提出了异议。首先,抑菌治疗控制感染的成功率高低不一;其次,假如失败,有可能造成细菌的多范围扩散。
一个是白发苍苍的外国专家,一个是从业没几年的主治医生,季云翀毫无意外倾向了前者。
林霂十分无奈,考虑到季云翀对截肢手术的抵触情绪,只好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配合治疗。也恰是如此,她开始关注病原微生物对药物的耐药反应,渐渐发现了一个曾经被她忽视的小细节——
季云翀近期的血检报告中,前降钙素原(pct)、白介素6(il-6)的数值过于偏低。
在临床经验中,pct和il-6是炎症指标的参考项,两者的数值在医学界没有统一意见,所以有时会被医生忽略不看。
在其它参考项的数值均超标的情况下,这两项的数值低得不正常。
林霂百思不解,往前追溯季云翀的血检报告,居然找不到出院那天的检测单。她一着急,和季云翀简单打声招呼便出门了。
抵达医院后,林霂拿到了重新打印的血检单,匆匆扫一眼,怔住。
血检结果完全正常。换句话说,季云翀无碍。
她用德语对负责打印血检报告的人说:“请问是不是弄错了?这份报告并非季先生在半个月之前的血检结果。”
对方予以了否认。
林霂感到不可思议,但又喜出望外,盯着单子上的检测数据一项项翻来覆去地看,瞧见pct和il-6时,她脸上的神色又是一愣。
她取出随身包包里的血检单,两张单子摆一起,诊断结果迥然不同,pct和il-6的数值却一模一样。
似乎可以做个假设:正常的血检单被人篡改了,篡改者不够仔细,留下了纰漏。
那么,篡改者是谁?
想到出院那日季云翀倍受打击的表现,林霂的胸口涌上来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感受,再度发问:“请问有没有可能在打印血检报告的时候,把患者的姓名弄混淆了?”
“女士,我们对待工作认真谨慎,绝对不可能弄出这样的差错。”
林霂离开医院,没有返回别墅,兀自在街上游荡了许久,看着天际的晚霞从橘红色渐渐转成青紫色最后完全变暗,又看着城市街道上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
她记起了去年年末在这座城市里踌躇徘徊的情景,那时也像现在这样,口不渴,肚子不饿,惟有思绪停不下来,不断地纠结为什么季云翀不相信她。
此时此刻,她该相信季云翀吗?她应该把这件事情认作只是一个意外的巧合吗?
林霂揉了揉涨痛的太阳穴,决定回去。
她着急出门忘记带手机,相当于失联了一整日,抵家时别墅黑漆漆、静悄悄的。季云翀不在,显然是出去寻找她了。
她没有开灯,仰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闭目凝思。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听见门开的声音,微一睁眼,便看见玄关的灯亮了。
季云翀一手推着轮椅进了屋,另只手则握着手机处于电话中。
玄关和客厅被一道半穿透式金色雕花屏风隔开,季云翀没有注意到缩在沙发角落里的林霂,侧对着她,用一种异常焦躁不耐的态度对电话那端的人说话。
“我早就交待过你,务必二十四小时盯紧她!”
“如果再过一个小时还是没有她的下落,你也不必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待着!”
他说完掐断电话,安静了一两秒,抬手挥向玄关壁桌上的摆件,玉蟾蜍“啪——”一声碎的四分五裂。
林霂本来想唤他一声,现在僵直地躺着不动,眼睛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过了会儿,季云翀的手机又响起。
不知来电者是谁,他用极度鄙夷的口吻说道:“你是废物还是蠢货?两周前她就递交了辞职信,你照批就是,为什么要被急诊科主任医师的反对意见所左右?”
林霂懵了几秒,突然明白和季云翀通电话的人是谁。那是人事科的领导,也是批评她对工作不上心、消掉她援医资格的人。
一种直戳心口的疼痛突地炸开,林霂按捺不住,翻身坐起。
沙发那边传来的动静让季云翀顿了下。他慢慢侧过脸,看见林霂之后,脸上的怒色随即凝滞,变成了一种被洞悉真面目后的措不及防。
他缓缓放下手机,张口:“木木,我……”
“你可以否认,但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不能是假话。”林霂的语气还算平静,握在身侧的手却下意识地握紧。
季云翀哑然。
林霂从包包里翻出两张血检报告,走过去递给他。季云翀的目光落到其中一张血检单时,那双狭长幽邃的眼睛涌动着林霂看不懂的情绪。
她尝试着分辨,却没有辨认出一丝高兴的、庆幸的情绪。
什么都不必再说,真相昭然若揭。他早就知道自己痊愈,因为他一直在造假!
林霂倒吸口气,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季云翀见状,连忙拉住她的手,低声下气道:“你听我解释,我见你这段时间两地奔波,实在舍不得你吃苦,希望你过得轻松点……”
林霂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她俯下身体,蹲在轮椅旁。
她仔仔细细打量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未及说话,眼睛里已蒙了一层晶莹的泪光:“当急诊医生确实挺辛苦,常常不被病患理解,还往往因为工作强度大、作息昼夜颠倒,让自身也面临巨大的健康隐患。拿我自己来说,刚工作那会儿,一度听到120的警报声就紧张,频繁梦见抢救室里满满的都是患者。”
“然而不管有多么辛苦,作为一个急诊科医生,能够在短暂有限的时间里判断出病情并且成功地挽回一条生命,那种成就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也是无法用金钱衡量。”
说到这里,林霂的眼泪唰地落下来:“我挺喜欢自己的工作,也期待在工作中做出一番成绩。”
“你不知道我为了这个援医资格付出了多少努力,经常连续加班二十几个小时,睡眠时间少之又少,却咬牙硬挤出时间复习□□百页的医学宝典……可是,你一个小动作就抹杀了我全部的努力。”
说到这里她的情绪有些激动,一度哽咽得说不出话,不得不深吸几口气,待情绪恢复平静才往下道:“在我怀疑你是否参与造假的那一刻,也不是特别气愤,反而替你庆幸没事了,至少你不必面对截肢的悲惨境遇。但你不能为了留住我而破坏我的工作。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令我对你有多么失望?我本来都打算在你截肢后和你结婚,一辈子好好照顾你。”
季云翀的脸色一下子煞白:“木木,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
“我想出去散散心,冷静一段时间。”林霂的语气异常冷漠,“你今晚早点休息,不必等我。”
她直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
林霂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漫无目的走走逛逛,走累了,买来一包女士香烟,抽出一支含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
她会抽烟,这是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不仅如此,她也曾滥用过安眠药,后来意识到不能如此消沉便戒断了这些东西。今夜整颗心像被一把利刃割得血肉模糊,她感到痛苦压抑,又找不到人宣泄,只能暂时求助于尼古丁。
烟雾袅袅升起,思绪从紧绷到放松再到迷离。
脑子里浮现出西蒙的油画《抽着烟斗的裸/女》,她双唇柔软地翘起,自嘲地笑了笑,眼睛里泛出了薄薄的泪光。
一个人独处的缘故,脆弱不必再遮遮掩掩,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直落。
这段时间两地奔波,辛苦劳累,还不被外人理解。某些同事当面嘲讽她傍上了有钱人,把医院当成自己开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林霂的肩膀止不住地发抖,抽烟抽得愈发肆无忌惮。
转眼四五根烟吸完,她出了点汗,白皙的面容上染了一抹绯红,眼睛里水雾蒙蒙,立在街头任凭夜风拂乱长发,这幅模样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她无所谓,拍掉衣服上的烟灰,手中夹着刚点燃的香烟,继续逡巡。
过马路时,她注意到一辆黑色的车从街角驶来,车型挺像萧淮的车,但车牌并不是。
她摇头一哂,低头走自己的路。
慕尼黑是座热情的城市,夏夜亦如此,年轻的人们聚在一起喝酒谈天,欢声笑语,尽享惬意。而她神色淡漠,穿过喧嚣的人群,穿过繁华的街道,一人,一影,一支香烟。
再走下去,就要走到领事馆了。
她原路折回,凑巧另一辆黑色的车从十字路口的东侧驰过来。车子明明打了右转向灯,却直奔她而来。
她浑然不觉。
忽然,她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一抬头就看见有个人从车里走下来。
那人是萧淮。
林霂停住步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萧淮立在车旁,置身在浓浓的夜色里,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睛却像是黯夜里明亮的月光,安静地凝视着她。
俩俩相望。
时间仿佛在此刻被按下暂停键,之后先有动作的是林霂,她张了张唇,刚说了个“萧”字,手中的香烟燃尽烫到皮肤,她瑟缩了下,烟蒂划出道弧线,落在地,溅起一朵小小的烟火花。
几乎是在同时,萧淮疾步向她走过来,将那烫伤的手指被拢入温暖的掌心。
林霂有些慌张,想要收回手,他却紧握住不放,垂着眼帘检查她发红的皮肤。
“疼不疼?”他的声音充满了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