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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亨二年,李宸六岁,城阳公主在房州去世。
李治得知妹妹的死讯时,悲痛不已,几乎当场失态。在城阳公主去世后不久,驸马都尉薛瓘也随爱妻而去。李治与武则天等人返回长安后,薛绍扶父母灵柩回长安。李治见到薛绍,又免不了被勾起伤心事。
薛绍痛失双亲,适逢巨变,比起两年前离开长安之时沉稳了不少,虽然脸上还是一团稚气,可眉宇间隐约透着几分毅然。
少年与李治说道:“母亲是在睡梦当中走的,临走前一天还与我一同在院子中晒太阳。母亲说她此生有丈夫儿子相伴在侧,再无遗憾,只是可惜不能再见舅父一面。”
李治闻言,脸上神情恍惚,半晌没有言语。
他想起年少无忧无虑时的日子,那时父母尚在,而他与兄弟姐妹欢聚一堂的场景,其乐融融。可惜母亲去世后,两位嫡亲的兄长为了太子之位相争,皆被贬离长安,最后客死异乡。长姐与晋阳相继去世,长孙诠去世后,新城心中怨恨他与媚娘对长孙一族做得绝情,直至她再度下降韦正矩乃至最后去世,新城都不再与他亲近。
好像这些年来,一直陪着他的亲人,就只有城阳。如今城阳也不在了,李治觉得自己心里头是空空落落的。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年身上,妹妹还还不及等幼儿长大,便长辞人世。李治按捺住心中的哀痛,细细地问起少年如今在读些什么书,又考了他一些问题,最后温声问道:“你的两位表兄与你年龄相仿,你可愿意到崇贤馆与他们一起读书?”
薛绍有些错愕地抬头看向他的舅父。
即使父亲因为犯错被贬,但母亲还是当今圣人的嫡亲妹妹,他本该无忧无虑地长大,当他长大后,圣人舅父会因为母亲地缘故,给他安排一个闲职,他会在长安城中与众多的贵族子弟一般,今日喝酒言欢,明日打猎寻乐,长安城中的百姓说起他,可能会摇着头说不成器,终日只知斗鸡走狗,但语气里也会难掩带着羡慕嫉妒。
可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他失去了双亲,有人说长兄如父,可兄长从前倚仗的也是父母。薛绍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所倚仗,只能逼着自己冷静克制,从扶父母灵柩回长安的路上,他不哭不闹,像个大人一样。他早做好自己无所依靠,必须要独立前行的准备时,舅父却朝他伸出手来,问他是否愿意进宫与表兄们一起读书。
来自长辈的温暖让少年强迫出来的坚强冷静顷刻瓦解,原本伪装的硬壳顷刻出现裂痕,少年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可是身为男子汉的那种自觉又让他死撑着,导致他的面部表情十分微妙。
李治看着眼前的少年,好耐心地再度重复问道:“绍儿,你愿意吗?”
少年回神,眨了眨眼,试图将眼中的湿意眨去,低声回答:“愿意的。”
城阳公主去世,父亲心情一直都十分低落,母亲从洛阳回来之后,又开始变得十分忙碌。李宸和太平都见过从房州回来的薛绍,大概是太平在为外祖母荣国夫人修道修冥福,而薛绍也在为母亲守孝,两人见面之后颇有一股惺惺相惜之情。李宸却没什么心情,从公主院出来,宫女什么的跟了一大群,她看了心里有些烦躁,就将那些人全部都打发走。
公主院的宫女们这两年来训练有素,早就练就了一身神出鬼没的本领。见李宸嫌她们烦,二话不说各自在宫中散了,然后再找个不起眼的角落,装作是做事也好,帮主子摘花送东西也好,总之就是要不着痕迹地跟随着小公主的步伐,可不能让她有任何差错。
李宸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长生殿。她犹豫了一下,便走了进去。父亲身边的宦官王福来小声说圣人才用过药,要休息。李宸想了想,想要离开,可是弥漫在鼻端的那股药味儿,却让她怎么也无法移动脚步。
父亲今年的头痛严重了许多,御医说他得的是风痹症,最怕闷热潮湿。如今已经快到夏天了,天气开始变热,父亲最近又为了姑姑之事伤心难过,所以回到了长安之后便一直在用药。母亲看父亲被头痛所折磨,也想着法子来替他缓解病痛。在太极宫的东面,有一处永安宫,是当年她的阿翁太宗下令建造,永安宫地势较高,比起太极宫更加干爽凉快,当年阿翁的本意是让已经禅位的高祖到永安宫居住,以尽孝道的。可永安宫还没建好,高祖便已经去世了,永安宫便闲置了下来。
母亲为了让父亲更好地休养身体,今年才回长安,便看中了永安宫,要将永安宫改建,改名大明宫。说是今年酷夏之前,父亲便可搬至大明宫居住。
李宸看着弯腰与她平视的王福来,说道:“我想进去看父亲。”
“永昌公主,圣人才用过药躺下啊。”王福来轻声说道,生怕声音太大,传进去会吵到李治。
李宸却不管他,转身就往里走,“我悄悄进去,一定不会吵着父亲。”
“哎,永昌公主——”
李宸头也没回,直接走了进去。
王福来站在门口,进去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还是选择在原地待命。圣人对子女向来都十分疼爱,可他对永昌公主已经不是宠爱而是溺爱了,千依百顺得不要不要的。他得罪谁,也得罪不起永昌公主这尊大佛。
李宸进去的时候,父亲并没有躺下,一只手撑着额头,眼睛微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宸见状,眨了眨眼,故意放重脚步咚咚咚的跑过去。
李治闻声,不用张眼便知道是谁,嘴角微勾,却纹丝不动。
李宸跑过去,左瞅瞅,右瞅瞅,见父亲没有动静,干脆自己爬上炕。爬上去之后,整个人趴在李治的肩膀,“阿耶。”
李治笑着“嗯”了一声。
“王福来说您才用药,该要躺下歇着了,怎么没躺下?”李宸的小脑袋搁在李治的肩膀,问道。
李治说:“阿耶在想事情。”
李宸想了想,今天父亲才见过从房州扶父母灵柩回来的薛绍,想来想去,大概也是在想城阳公主以及她的几个孩子了。李宸站好了在李治身后,白白胖胖的小手伸到李治太阳穴的位置,替他按起穴位来。
其实她也并不懂什么穴位按摩,可在清宁宫的时候,父亲不舒服,母亲也是这么替他按的。李宸有样学样,也没指望自己能学到精髓,就是希望可以让父亲开怀一点而已。
“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你母亲呢?”
“本来是有很多人陪我的,可我嫌她们太烦了。母亲和太子阿兄正在说话,他们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于是我便来看您了。阿耶,头还疼吗?永昌替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李宸笑容可掬,虽然服务质量不行,可态度那是杠杠的。
李治听到她充满活力的声音,登时觉得心里的烦闷都少了许多,将她胖乎乎的肉爪拿了下来,笑着说道:“不疼了。”
李宸绕到前头,歪着脑袋,那双长得越来越好看的眼睛瞅着李治好一会儿,忽然说道:“阿姐和表兄正在替姑姑抄经书,阿姐说抄完经书,便能为姑姑积德修福,她会过得比之前还要好。阿耶,我们去看他们抄完了没有吧?”
李治一怔,看着眼前粉团似的李宸。
李宸说:“给姑姑抄了经书,她过得好,阿耶的头痛也会好。我都听说了,地下的人知道地上的人为她们伤心难过,他们也会难过的,如果他们难过,那是会损冥福的。”
“啊!”李治错愕,实在不知道女儿是从哪儿听来这样的话,反正他是闻所未闻。
李宸睁着眼睛,不悦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李治忍不住笑了起来,站了起身,将炕上的李宸抱下来,牵着她的手往外走,“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倒是不晓得,抄经书这种事情,贵在心诚,太平和绍儿都有这份心意也实在难得,我们便去看看他们吧。”
李宸好奇问道:“阿耶要抄一份烧给姑姑吗?”
李治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举止亲昵,笑道:“阿耶要抄,永昌也要抄一份。”
李宸笑嘻嘻的点头:“好啊。”
李宸觉得要抄经书是没什么的,所谓的积德修福是不是真的都无所谓,誊抄经书也是缅怀亲人的一种方式。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从城阳公主去世后,父亲身体欠佳,她心中总会莫名其妙的不安,觉得如今这种平静快乐的日子快要走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