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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伊斯拉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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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蒙的手依然放在钢琴上,这是一场关于命运前途的较量,他不能停,也不能输,但此时仍然忍不住向傅遇风投去疑惑而嘲弄的视线。东方有句古话叫以己之短克彼之长,傅遇风莫不是一个人沉寂太久,连这种最基本的大忌都忘了?

    但看上去不太像。傅遇风眼眸低垂,视线专注地定格在钢琴上,对他的凝视视若无睹,手指在钢琴上的跃动有条不紊,看不出丝毫歇斯底里的意味。他的周身毫不紧张气氛,并不像是在进行一场比赛,反而像是在进行着一种回忆与总结,动作平稳而慢条斯理。

    像他弹奏的《黎明奏鸣曲》一样悠扬自然,弹着贝多芬的曲子,却并未给听者以贝多芬的感觉。

    就是这里了,雷蒙控制不住地心头一跳。钢琴演奏家在演奏作品的时候,一般都有自己的擅长偏好,当然也有自己的弱势短板。现在这一代青年演奏家,包括他和傅遇风在内,技术水平都已经日臻成熟,单从演奏技巧上进行比较,他和傅遇风之间很难分出高下,各自的弱势与短板的也不体现在技术层面,而是展现在演奏的风格处理与情感表达上。

    简单的说,个人特征会影响表演风格。如果说他雷蒙在演奏上是利剑甲胄的战士,傅遇风则是风度翩翩的绅士。平常一个弹着热血战歌,一个弹着风与物的赞美诗,炽热与清淡泾渭分明。虽然不是不能交叉弹奏,但个人风格所限,演奏过程中总是有比较擅长与不太擅长的部分。基于这种不擅长,演奏的时候总会有一些不协调感,一般来说都很难彻底克服,毕竟越是优秀的演奏家,越是无法冲破自己的固有习惯。

    傅遇风最适合在一个人的钢琴独奏上静静弹德彪西的《月光》,而他雷蒙的长项,就是激情澎湃的弹奏贝多芬的作品。这首《黎明变奏曲》风格不够典型,但傅遇风显然比他更无优势,用弹德彪西的技巧弹贝多芬,犹如文士挂枪,就算看上去像模像样,但是瞒不过他雷蒙的钢琴声!

    雷蒙哼笑一声,收回视线,一直在弹着副调华彩的手蓄势待发,在e大调进行到副部主题的时候骤然发力,将明朗清澈的曲调揉碎在高昂的和弦上,右手高音区提了个八度几次反复,左手中音区密集配合,彻底将傅遇风的琴声压了下去。他对贝多芬的曲目何其了解,修改音高与抢拍快弹都信手拈来,立志于将傅遇风的节奏彻底打乱,余光瞥见几个评委都望向他这边,心中更是得意。

    之前弹拉三的时候不就是不敢拼手速吗,现在他将《黎明变奏曲》也弹至最快,傅遇风还跟得上吗?雷蒙按着烂熟于心的拍子,轻松自如地不断提高着自己的速度。热烈的情绪,辉煌的颤音,阳光与浪潮从他指尖不断卷堆倾泻,而另一道柔和的旋转式音阶竟也奇迹般如影随形地跟上了他的速度,为合奏增加着丰富的层次与厚度。雷蒙密集地几近弹完一个乐章,心头涌起淡淡的惊异与不甘。

    这样的快节奏傅遇风竟然能跟上,他的手已经没有大碍了吗?他之前收到的情报明明是他的病或许已经无碍,但手应该还没有完全康复!不,不管怎样,这首曲子还可以弹得更快!

    可是这个乐章快要弹完了,乐章与乐章的过渡渐低渐缓,并终将归于傅遇风一直在弹的旋转式音阶。雷蒙不甘心地咬牙,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傅遇风就不一定能跟上了!他的收尾弹奏速度不慢反快,手速已经飙到了极致,忽而听见另一道琴声乍停,傅遇风的双手离开了琴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雷蒙先是一喜,继而猛地一惊。

    没有了傅遇风的副调合奏,他完整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琴声。尖锐高亢,密集得让人喘不过气,毫无乐音与曲目应有的美感,简直像是一串令人崩溃的噪音,令人不忍卒听。

    糟了,他太过急功近利,着了傅遇风的道!曲子的快慢固然可以由演奏家适当调节,但像他这种炫技式的大幅度提升速度,丝毫不顾及作品本身的情感与乐章的过渡,在一场这么正式的比赛中无疑是犯了大忌!

    雷蒙心中暗恨,但毕竟心理素质过硬,迅速地从气愤与得意包围的狂躁状态中冷静下来,急忙放缓自己的节奏,虽然处置得当,毕竟覆水难收,过渡中多少显得生硬。傅遇风这时也重新按上了琴键,连弹出几个低沉而有力的重音。这显然不是《自然奏鸣曲》的音阶,他要换曲目了,雷蒙谨慎地弹出一段副调和弦配合,不甘而无可奈何地等着傅遇风下面的变调。

    傅遇风在弹完这几个重音之后,手底连弹出几个低缓的音阶。巴拉基列夫的《伊斯拉美》,雷蒙心下恍然,这首曲子又称《东方幻想曲》,其中杂糅着浓郁的宗教风味,曲中有快有慢,非常难弹,但就目前的状态来看,他和傅遇风的技术都没有问题,那么这一首比的,就是这首曲子的情感处理了。

    神秘的东方元素与更加神秘的回教风格,宗教元素往往显得庄严,但这偏偏是一首热情洋溢的舞曲,个中细节处理与情感表达,傅遇风作为东方人,无疑要比他更占优势。但是这种事情,傅遇风能想到,别人就想不到吗?雷蒙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在这首曲子的旋律刚刚想起时,就以和傅遇风一样的键位,开始了演奏。

    这一首不分主调副调,双钢琴奏鸣,这种激烈狂热的风格,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三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乐章有条不紊地进行,时间也一分一秒的过去。这已经是最后一个小时,比试也终于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三个评委坐在两架钢琴中间,其他人则围绕着几人站成一圈。两位演奏家专心致志地低着头,手在琴键上以相同的姿势飞舞,如同镜面两侧。

    《伊斯拉美》的曲调刚刚响起时,宁薇手心里就捏了一把汗。她不知道傅遇风的极限是三个半小时,也推断不出这种高强度的演奏大大缩短了傅遇风的手部支撑时间。但她是场中和傅遇风最熟悉的人,她紧盯着傅遇风的手,身形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傅遇风游刃有余的状态,她见过很多。现在这样的情形她很陌生,只见过一次——

    在去年冬天最冷的时候。

    一个钢琴家的手绷紧到开始颤抖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的手快支撑不住了。

    还有四十五分钟,再坚持一下啊!宁薇僵硬地站着,视线紧紧黏在傅遇风的手上。两架钢琴相对放着,轰鸣的琴音完全交织在一起,《伊斯拉美》的乐音滑过了情感丰沛的慢音部分,节奏越来越快,由情感的处理渐渐过渡到转合的考验,两个人有致一同地加快了节奏,和《自然奏鸣曲》不同,《伊斯拉美》本来就被誉为十大最难演奏的曲目之一,这种高速准确而处理到为的演奏比拼,是在前奏鸣响之时就已经注定的部分。

    一模一样的键位,一模一样的乐声,哪一个率先出了错,哪一个就提前出了局!所有人都紧张而兴奋地看着,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震颤激烈的钢琴声,在空气中相遇,碰撞,火花飞溅。宁薇垂下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看见第一滴鲜红色滴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时,眼中雾气弥漫,想扭过头不忍心再看,却连这样的动作也无法完成。

    手上的伤口还是裂开了,这样的拉扯碰撞,很疼吧?

    可是他依然低垂着眸,专心致志地弹着,速度丝毫没有慢下来。

    继宁薇之后,站在傅遇风身后的人很快也陆陆续续地发现了傅遇风的异常。人群中不由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离得近的几人迅速示意三个评委,评委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大声开口阻止了比赛,动静越来越大,两架钢琴的琴声却都没有丝毫慢下来。

    雷蒙对一切毫不知情,不甘心而没有停下来尚算可以理解,但傅遇风最清楚不过评委叫停的原因,手下依然没有丝毫停顿。

    他清楚地表达了不想放弃的意愿,而这份意愿应当被人尊重。

    喧嚣的声音渐渐消了下去,连串的德文单词语不成句,钢琴上的血迹却越来越多,染红了一片素白的琴键,琴声仿佛也带上了一丝义无反顾的惨烈决绝。《伊斯拉美》即将结束,宁薇眼泪流了满脸,死死捂住嘴,只怕如果不按住自己,下一秒就会大声喊出声来,替傅遇风做出停止的决定。

    但是她不能,她没有这个资格!只剩下最后一首曲目的演奏时间,他已经撑了这么久,背负着自己的前途与另一个人的未来,就算现在叫停能避免手的情况恶化,但如果他和他的钢琴就停在这里,他和她的未来就到此为止,那对他而言,留下右手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她无权决定,她不能说话!宁薇狼狈地死死咬住手背,泪眼朦胧中看到《伊斯拉美》弹至尾声,两个人终于同时慢了下来。

    最后一首,别弹一首考验手的曲子了!宁薇在心中竭尽全力祈祷,胆战心惊地听见傅遇风在弹了几个低沉的弱音后,一刻不停地进入了最后一首曲目的演奏。

    这一首曲子,宁薇太过熟悉。

    李斯特的《爱之梦》,他四年前离开奥地利时,留下的最后一首没能弹完的曲子。

    她几乎木然地站着,看着傅遇风的侧脸,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当年他戛然而止的道别。钢琴家都是正对着钢琴的,只留给观众一个遥远的侧脸,安静地坐在舞台的一角,在巨大的钢琴面前显得很渺小。

    而后舞台上的聚光灯会从上空徐徐地垂落下来,在一片黑暗中照亮一方窄窄的天地。钢琴家坐在光里,眼前只有蔓延开的黑白琴键。那时他穿着样式正统的黑西装白衬衫,端正地坐着,露出英俊沉默的侧脸。琴声戛然而止时抬起头,漆黑如墨的眼中满是清冷遥远的空茫与绝望。而后所有灯光都暗了下去,他就这么和最后的光束一起,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这曾经是宁薇三年以来午夜梦回惊醒的梦魇,而这一次,他穿着肖似的正装,弹奏着同一架钢琴,早春的阳光从落地窗里毫不吝啬地照进来,他坐在一片永不熄灭的光里,在血色弥漫中低眸,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平和缱绻。

    在爱的疑惑前死去,也在爱的深吻中苏醒。

    没有人能将他驱逐,只有他自己的心会蒙染埃尘与霾云。他曾背负着重重枷锁前行,而今往事已矣,云开月明,他弹得缓慢低回,极尽温柔,不是德彪西的印象,不是贝多芬的呐喊,不是李斯特的诉说——

    是他自己的爱与梦,歌与诗,心爱的姑娘与温暖的诺言。

    在最后五分钟的时候,雷蒙脸色灰败地停下了手。合奏最忌情感的处理高下显见,他做了许多尝试,但无法融合的杂音始终显而易见,垂死挣扎没有丝毫意义。

    名声,地位,前程,未来,这一场豪赌由他主动发起,直到停手前的上一秒,都从未想过最后会是他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四年前傅遇风没有说一声道别,而今重新归来,果然也轻描淡写。

    比赛时间停止,傅遇风站起身。雷蒙最后一次抬起头看他,这才发现他还在滴着血的手。在场的人谁都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好在有最后一支钢琴曲的时间缓冲,急救箱也拿了过来。傅遇风经受了简单的包扎,缠着白色绷带的手垂在身侧,从他身旁走过。

    “你赢了。”雷蒙面无表情地说,眼底是他自己也不曾发现的深深的颓然。

    “我不能输。”傅遇风转过头看他一眼,淡淡地说,“我的公主沉眠在布满荆棘的城堡里,等着我去将她唤醒。所以我不能倒在这里,无论对手是谁。”

    这是他的使命,谁都无法代替。

    她在等他前去,手术室的灯还没有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