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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团写着她离家至今全部意义的纸,一晚上被撕碎拼起好几次,最终还是被她扔进了水杯里,让暗灰色的水来得更浑浊了些。
她其实并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纪秋馥离开奥地利到现在已经十五年,她对这个母亲的残存印象虽然已经不够清晰,不过听严屹的回忆描述,这样的女人,走不出过去失败婚姻的阴影才是笑话。她在奥地利时也无数次地想过,在人海茫茫中找一个人固然艰难,但也许纪秋馥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这才是真正致命的地方。就算她侥幸找到了,然后呢?她又能怎么样呢?
去看看吧,大概也只是去看看。
她固然想要一个更好更圆满的结果,但纪秋馥如果真的有了自己更加平静的生活,成为了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妈妈,她一定不去打扰。毕竟她也是个这么心眼小又锱铢必较的人,不是只属于她的东西,她无意争抢,不想将自己最后的这么点骄傲也扔进尘埃里。
想见她只是想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有那么一个全心全意对她好过的人。这是别人的触手可及,她的求而不得。她经历过见证过这么多的不公平,但无论是纪千羽还是狄安娜,念起时都像是残存着一点轻盈的温度,是她在无数个形单影只的日夜里掌心唯一的慰藉。
那么温柔。
所以她想见见这个人。
想问问她独自离开的理由,带着不平与委屈;也想对她说一声谢谢,带着沉默的感激。
这是她离开奥地利来到这里的全部理由,当时心无旁骛地找寻着纪秋馥离开时微茫的影子。她借着交换生的名额来到这里,纪秋馥的故乡,一点点踏遍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一点点渗透寻常巷陌中的幽暗势力,终于在一年后有了一些进展。然而她没有想到,也是在这里,最狼狈的时候,她猝不及防地遇到了一个人,从此一切都开始变得脱离预定轨迹。
上天向来待她刻薄,她从没想过,能与这样的人相遇。
如果相遇之前漫长的不公与坎坷,都是为了能在那个时刻站在傅遇风面前,那么她想,她是愿意的。只是如果命运能再重来一次,那个下着雨的夜晚,她一定不会追上去,但还是会请他喝一杯酒,说一声谢谢。
谢谢你出手相救,这一次,不想拖累你了。
对她而言,遇见傅遇风,像是濒死之人意识恍惚时,见到的最后最好的幻觉。然而对傅遇风而言,她大概是一株吸取着攀附之树的菟丝花,交缠着一点点共同由荣转枯,像个无穷无尽的噩梦。
她并不善良单纯,为达目的多卑劣阴暗的手段都用,心思深沉善于隐忍,却唯独不想在傅遇风面前变成这样的人。
她还没有见到纪秋馥,但全心全意对她好的人,她似乎已经找到了。
可惜她不配。
这张记录着纪秋馥地址的信,薄薄一张纸,字数不过几十,却是傅遇风在见到了真正的她后依然接纳了她的证明,更付出了一百万与一只右手的代价。她想起曾经朝夕相对时傅遇风微笑着却也带着淡淡阴霾的眼睛,想起他们心照不宣的到时终将离去的结局。
这是她一个人的追逐,却让另一个人付出了这么多代价。现在终于没有另一个傅遇风牵绊住她,她可以头也不回地就此离开,前行的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开了。
仿佛多走一步都是背叛。
像是为什么永远有人热衷与询问另一半两个人同时落水时到底先救谁的问题,现实当然并不会每次都陷入这种窘境,也许也有两全其美的方式可以一并保全。但这个选择的意义不在于结果,而是在你做出这个决定的刹那,你的心已经倾向了一边。
倾向一边,放弃一边,也许并不会真的走到山穷水尽,但你自己心里清楚,无论什么原因,你已经放弃了他一回。
就像她当初还没拿到纪秋馥的下落时,尽管知道希望渺茫,却依然固执地相信着自己那一点微弱的异想天开。她想着纪秋馥还没有忘了她这个女儿,她离开了温斯特世家,哪里都不想去,只想找到纪秋馥之后留在她身边,照顾她的下半生,努力自己拼出一个未来……
然而事实告诉她,纪秋馥并不需要。
这一番千里迢迢的寻亲记,除了她自己,没有感动任何人。
她做出过这个决定,放弃过另一个对她这么好的人,然后果真因果报应,一切都来得自作自受,异常公平。
信纸上的几行字每一个都来得无比沉重,她注视着水杯片刻,起身将水杯里的水倒进洗手池。水龙头里的水哗啦啦流下,将所有的讯息都尽数冲走。
——那就这样吧。
互不打扰,保留着最后一点可笑的幻想,多好。
然而所有事情都不会随着她做下了决定而就此结束。
第二天一早,纪千羽拿着书早早到了自习室,看了一上午书后下午去了画室。这和她之前在学校过的生活按部就班得如出一辙,形单影只,好奇者众,但无人靠近。画架上的画勾好了最后一点线,纪千羽在调色盘上调好颜色,一笔笔细致地将颜料涂抹上去。第四只笔也蘸好饱满的颜料之后,郑扬的电话终于姗姗来迟地打了过来。
她还是用着周教授特批的小画室,看了眼电话后搁下笔,直接接了起来。郑扬的声音带着一点兴味,尾音上扬着,勾出一点笑。
“防御系统还挺有意思,不过有你这个作弊器在,破了。”
恩,挺好。纪千羽点点头应了一声,并不特别意外。郑扬在那头敲了两下键盘,调出个文件看了看:“德文我不太认识,哪些东西是你要的我不大确定,反正加密的文件都发给你了。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有。纪千羽想了想,冲着电话那头问:“你能不能留个信息,告诉他你已经黑进来过了?”
“能倒是能。”郑扬饶有兴味地轻轻咋舌,“不过你这是?”
“宣战。”纪千羽淡淡地笑了一下,挂断电话,打开了郑扬传过来的文件。
能在路加的私人电脑上加密的文件,重要性不言而喻。不过她给郑扬的既然是防御系统的初级版本,那权限有限,恐怕也拿不到最核心的部分,不然他们家一旦出了中高层的叛徒,岂不是整个家族的秘密都要完蛋,显然也并不现实。
所以这次宣战,到底要给路加留下点什么东西才好?纪千羽在所有文件中一一找过去,终于锁定了其中一个,噙着一点好看的笑,指尖在手机上飞快跳跃,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关上文件时信手翻着其他文件,视线在一个文件上掠过,愣了下后,视线又飞快地转回来。
去年温斯特家族一个分公司的财务报告,看文件大小,还颇为冗长。
去年的东西,路加会留着加密到现在?纪千羽皱了下眉,又将这个文件打开,仔细地一行行看着内容。果然和第一眼看起来一样,报告非常冗长无趣,而且没什么重点,纪千羽耐着性子逐词看过去,终于眼尾扫到一个有些突兀的财务表。
支出明细只有一行,德文标注的似乎是个中文地名。
她屏住呼吸凝神看去,终于确定那真的是个中文地名,而且是个她有些敏感的地方——
h市。
路加在纪秋馥所在的城市,购买了他的那把军刺。
虽然这一行明细里并没有提供更详细的内容,但纪千羽莫名骤然懂得,路加已经拿到了纪秋馥的准确地址。
他自己找到补全的,还是严屹直接告诉他的?更重要的是——路加有没有对纪秋馥做什么事?纪千羽出神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慢慢关掉文件。她压抑地深深呼吸几下,放下画笔站起身,来来回回地走了好一会儿,又拿起手机仔细地扫过去。支出明细后面跟着卖出者的联系方式,纪千羽抿了抿唇,照着这个号码拨了出去。
短暂的等待音过后,电话被人接起,对面的人尾音略扬,声音带着一点淡漠与慵懒,千回百折中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妩媚,漫不经心地问:“哪位?”
纪千羽僵立在原地,瞬间如遭雷击。
她脑海中的印象已经模模糊糊,音容笑貌因为时代久远,都记得并不清楚。然而此时此刻,鬼使神差,纪千羽颤抖着嘴唇,眼中带着滔天的惊愕与难以置信,艰难地开口。
“……纪秋馥。”
这本来该是个疑问的句式,她的尾音到最后却慢慢落了下去,声音里带着绝望,一点点至微不可闻。电话那头的女人颇有些意外地啧了一声,声音低柔地笑,只道:“哎呦,打这个电话的人,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小姑娘,你是谁?”
我是……纪千羽张了张口,又猛地抿起唇。她颤抖的眼神慢慢被自己强行压下,闭了闭眼,声音干涩地回:“你最近卖出了一把军刺?开了锋的。”
“我最近卖出去的东西可多了去,哪儿能记得那么清楚。”纪秋馥在电话那头漫不经心地说,轻笑时仿佛撩拨着心底的弦,“不过这一类管制品,还是开了锋的,从我这儿买的可能性的确不小。怎么,不买东西只是问问?那我可就挂了。”
纪千羽听了这话,却没有什么反应。她有些僵硬地转了转眼珠,在纪秋馥挂断电话的前一秒机械地说:“你最近多注意你丈夫和儿子的安全,有人可能要对你不利。”
这句话让纪秋馥挂断电话的动作停了下来。她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低笑着兴致盎然地开口:“谁要对我不利啊?说说看。”
“路加。”纪千羽的视线落在虚空中的一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轻声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加上了姓氏。
“路加温斯特。”
电话那头陷入短暂地沉默,而后纪秋馥的声音陡然转厉,几乎带上了一丝阴狠,逼迫地声音沉沉地问:“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纪千羽讽刺地牵了牵唇角,默默地按下了挂断。她握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儿,如同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而后猛地将手机大力摔向地面,屏幕在巨大的摩擦碎裂声中碎渣四溅,她深深呼吸两下,颤抖着蹲下身去捡,在一片玻璃渣中捏住手机,柔软的掌心被玻璃硌得鲜血淋漓而又如同未觉。
纪秋馥,纪秋馥!
怎么能是她,怎么偏偏是她?!
她蹲在地上,只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没能起身。像是一直以来的信念彻底崩塌,她眼前闪过一片白花花的光点,好半天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会儿,她脱力般慢慢坐下,手机屏碎得如同蜘蛛网,屏幕居然还能亮起来。她盯着手机怔怔地看着,而后翻出通讯薄,拨了个号码出去。
这一次电话很快被接起,对面的声音显得有点意外,不过依然彬彬有礼:“小姐?许久没有联系,听到您的声音非常高兴。”
“康尼。”她抱着膝坐在地板上,眼神空茫一片,声音轻弱地问:“你现在在哪儿?”
“我现在……”康尼稍作迟疑,刚说了一半,又被纪千羽打断。
“h市。”她平静地说,声音如同一潭死水。
康尼怔了一下,这一次没有否认。
果然是这样。纪千羽将头埋进膝弯,问完这一句后,接下来也终归无话可说。她静静地挂断了电话,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挣扎着站起身走出画室,在冬月凛冽的风里,终于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她现在有多冷就有多清醒。
趁着一切还没有来到最糟糕的境地……纪千羽匆匆锁上画室,走出校门,拦了辆出租车,拉开门坐了进去。
“去h市。”
“小姑娘,出租车跑外省可是很……”司机听到她这句话,意外地转过头来看她一眼。纪千羽眼都不眨,木然地甩出去几张大票,司机见状也就闭了嘴,默默地按照她的说法,将计价器按下,无声地开了出去。
这座城市到h市并不太远,出租车也就是三个小时左右的车程。纪千羽一路沉默地看着窗外,司机悄无声息地开着车,快要进入h市地界时,纪千羽翻出手机,再一次拨通了那个号码。
“你在哪儿?”她开门见山地问,纪秋馥在电话那头沉默一会儿,却没有直接回答。
“你的消息来得真准,可惜迟了一小会儿。”她幽幽地说,声音里终于卸下了那抹可以撩拨的笑意,带着彻骨的凉意。
“我开始联系的时候,发现已经联系不上我儿子了,也许是失踪,也许是绑架,也许是撕票。现在人还在找,不过我想知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个消息?”
“做这件事的人,我有他的号码,你记一下,然后自己追踪定位。以你的手段,应该没有问题。”纪千羽带着同样的凉意平静地说,报了康尼的号码给她。而后侧过头,车窗玻璃映出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你见了我大概就会知道了……约个地点,见一面吧。”
“纪秋馥。”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想见你很久了。”
纪秋馥顿了一下,报了个咖啡馆的地址给她。纪千羽依言告知司机位置,放下已经挂断的电话,怔怔地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她比想象中的平静太多。
既不欣喜,也不难过,更像是终于要完成一个年岁已久的执念之前,带着一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怅然。
十五年光阴转瞬而至,过了今夜,大抵再也不剩下什么。
纪秋馥报的地址在h市的市中心,从市郊开到这里时有点堵车,终于到达时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纪秋馥付完车费开门下车,站在咖啡厅门外却不着急进去,站在门外仰头看了一会儿招牌。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开关门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索,纪千羽回过头去,看见几辆车一起停在咖啡厅门口。
最前面的路虎上面下来了个背着书包的少年,个子不高,脸上还带着点稚气未脱,背着书包的姿势很乖,老老实实地双肩扣着,看着眉清目秀,不过被脸上的一点畏缩拘谨之气减了不少分,总得来说是个很普通的男孩子,纪千羽盯着他,却没有移开视线。
她从这个少年的脸上看到了一点熟悉的影子,是自己对着镜子时的眉梢眼尾,也是记忆里最后一眼的缥缈模样。
少年刚下了车,看见一个眉目如画的美人在橱窗外面站着,下意识带着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咖啡厅里有人匆匆走了出来,快步来到他面前细细地检查,嘴里还在不住念叨:“没事儿吧?有没有受伤,他们把你怎么样了?可担心死我了……”
“妈,我没事。”见到熟悉的家人,少年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神色间也不再那么拘谨,乖乖地站着,让他妈妈前前后后将他打量个遍,一边还在乖巧地安慰她:“没受什么伤,绑架我的那些人还开着车在路上呢,就被妈妈的人截下了,估计他们也完全没想到,领头的那个还叹了好几口气……妈,你真厉害!”
少年说话时不自觉带着些撒娇与崇拜的口吻,亲昵地在他妈妈的手下笑着。他妈妈摇了摇头,忍不住又摸摸他的脸:“这一次倒不是因为妈妈手眼通天,是有人……”
她话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仿佛提起这个人才想起之前见面的约定,进而发现有人一直在看着她,眉眼锐利地朝纪千羽的方向看来。顺着她的视线,保镖们和少年都朝纪千羽看了过来,少年眼中的视线更加好奇,保镖们则大多数露出了极为惊愕的眼神。
纪千羽和纪秋馥并不算是那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母女,但她们站在一起时,旁人却又能很明显地发现她们一定有些关系——这是血浓于水的羁绊,无论当事人想不想承认,永远无可争辩地刻印在身上,相遇时便会一清二楚。
在周围人好奇的注视中,纪秋馥的眼神锐利地扫过纪千羽栗色的长发与湛蓝的眼睛,好半天后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还在猜是谁,原来是你。”她波澜不惊地说,朝纪千羽点了点头。
“狄安娜,我们好久不见了。”
纪千羽看着她,同样淡淡地笑了一下。两人唇角抿出的弧度与温度都如出一辙,她的视线扫过紧紧站在一起的少年与纪秋馥,也朝他们点了点头。
“十五年,的确过了很久。”
“妈,她是谁啊?”少年在旁边看了半天,视线在纪千羽和纪秋馥身上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忍不住探头向纪秋馥发出了一句疑问。纪秋馥看了纪千羽一眼,转向自己的儿子,朝他笑了笑,轻轻拍了下他的头。
“哪儿来那么多好奇?”她说,“这是我和我前夫的孩子,那个时候我还没认识你爸呢。”
“……啊?!”少年万万没想到自己突然就多了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一时间错愕地张大了嘴,结结巴巴地应了下来,视线在纪千羽身上转来转去,“那……那我是不是应该叫她,呃,姐姐?”
“随便吧。”纪秋馥说,少年正在犹豫,突然听见一旁的纪千羽开了口。
“不用。”她冷淡地说,朝少年礼貌地点了点头,但是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少年看着她精致的脸与冰雪般的神情,弱弱缩了缩脖子,灰溜溜地低低应了一声,老老实实地站在纪秋馥旁边,不说话了。
纪秋馥有点意外地朝纪千羽看了她一眼,她原本也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敷衍,也在猜测纪千羽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是所为何事,然而纪千羽这句话一出,她顿时敏锐地发现,不管纪千羽的来意究竟是什么,似乎都不是她所预料到的那些。
于是她没有再多寒暄什么,一行人沉默地进了咖啡厅,少年被纪秋馥赶去写作业,她们在角落里一张桌子前相对坐着,旁边是一盆高大的绿叶植物,挡住了若有若无带着好奇朝这边窥觑而来的视线。
侍者将两杯咖啡端了上来,纪秋馥搅了搅自己的那杯,甜腻腻的卡布奇诺上奶泡拉出漂亮的花,她递到唇边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了擦嘴角。
“这个咖啡厅是我的,平时除了交易些东西之外就在这里待着,地段不错,平常生意也过得去。今天下午小辰被绑架了,所以就没有开张,好在人很快就找回来了,这点我要多谢你。不过你告诉我那人的号码,你和那个小杂种之间恐怕相处得不怎么愉快?”
小杂种?纪千羽抬头看了纪秋馥一眼。
“哦……对了,你应该不知道这个称呼,我走之后大概就没人这么叫了。”纪秋馥优雅地朝她笑了一下,手撑着下巴扬起一边柳眉:“小杂种说得是路加,我离开之前,他是跟他母亲的姓,还配不上温斯特这个姓氏。我走之后,应该就没有人这么叫他了吧?”
恩。纪千羽点点头,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现在他是温斯特家族的第一继承人,很风光。”
“第一继承人?”纪秋馥的尾音上扬,带着点奚落的意味笑着朝她看了一眼,“你被挤下去了?保住位置的本事都没有,有点儿逊啊。”
“不然呢?”纪千羽有些讽刺地笑了一下,抬头地朝她看来,无尽波涛暗涌都藏在平静的目光之下,“你一走了之得倒是很痛快,留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在那里,迎接她从来没听说过的继母和弟弟。你觉得我能做成什么样?挥着刀把他们一家三口都杀了,提着头来见你?”
“这两句话说的,倒是有点我女儿的意思。”纪秋馥听见这句话反倒是笑了,撑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弯着唇眨了眨眼。
“我听严屹说起过你,和我年轻时倒真是有那么点像。他还说小辰性子太软,不适合接我的衣钵,你倒是很合适——我现在倒真有点觉得,他这么说也没错。”
“我这个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次那个小混账居然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我肯定不会放过他,怎么也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你呢,你这么帮我,又特地千里迢迢的来见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纪千羽搅着咖啡的手停下,顿了一会儿后抬起头,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一直管路加叫着小杂种,你很恨他?”纪千羽轻声问。
“也不能说恨,和他比起来,我更厌恶他那个贱人妈妈。不过怎么说呢……他的存在,对我来说是种耻辱吧。”纪秋馥沉思着回答她,说到这里还弯着眸朝她调皮地笑笑。她实在是个很美的女人,又得到光阴格外的厚待,这么多年过去,一颦一笑间依然尽是风情。
“这个耻辱见证了我非常不堪的过去,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连个男人都看不住的事实。”
恩,原来是这样。纪千羽敛眸,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后抬起头。纪秋馥接触到她视线的时候瞬间怔了一下,这样锋利的冷意她很久没见过,更没想过这种冷意来自于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正有些纳罕中,听见纪千羽冷冷地问她:“那你知道你曾经卖出过一把开了锋的军刺给路加,而后他用这把军刺,亲手废了我爱的人的一只手吗?”
“他是个钢琴家。”纪千羽闭了闭眼,轻声补充。纪秋馥不受控制地微张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瞬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纪千羽将咖啡勺放到一边,面无表情地端起咖啡杯,用力一甩手,把整杯咖啡都泼到了纪秋馥脸上。
“不好意思,我这个人也很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她的眼睛闪着异样的锋锐光亮,看着纪秋馥脸上淅淅沥沥往下流淌的咖啡液,眼神颤抖了一下,随后很快挺直脊背坐好,侧脸显出一种别样的冷厉。
“纪秋馥。当年你抛下我一走了之有愧于我,今天我救了你的儿子有恩于你。这杯咖啡,你受不受?”
纪秋馥闭着眼睛,褐色的咖啡在脸上狼狈地蜿蜒流下。她的眉睫颤抖了一下,拿纸巾简单地抹了一下脸,慢慢地笑了起来。
“刚说有三分像我,现在看来,倒有□□分像了。”她睁开眼睛,淡淡地说,端起咖啡好整以暇地又喝了一口。纪千羽死死地盯着她看,纪秋馥看着她,忽而开口问她。
“你恨我?”
纪千羽僵了一下,定定地看着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恨呢?”纪秋馥歪着头探究地看了她一会儿,一针见血地问,“是恨我当年抛弃了你?还是恨我间接毁了你的男人?”
不等纪千羽回答,纪秋馥忽而伸出手来,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眉目十足柔和,眼中芒泽也来得亲切,纪千羽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听见纪秋馥云淡风轻地开口对她说话。
“不管你恨的究竟是哪一点……”纪秋馥歪了下头,笑得灿烂又寡淡,“归根结底来说,都是你自己太没用了啊,傻姑娘。”
纪千羽的瞳孔骤然缩紧,听见纪秋馥看着她,无动于衷地继续:“阴差阳错帮了小杂种这件事情,我自然不会放过他,该处理的东西自己都会处理。但就你的事来看,就算我不卖给他那把刀,他早晚也会有其他办法害到你头上——因为你不够强。”
“你要是够强,别人打你一巴掌,你就切断他的手。别人哪里害了你,你千倍万倍还回去。至于当初我撇下你自己走的时候,你没有留住我,也有你自己的原因,不是吗?”
不是,不是!纪千羽咬着牙看着她,纪秋馥微笑着和她对视,手还摸着她的头发没有放下来,悠悠地问她:“不然呢,你要怎么样,我间接害了你男人,你只泼我杯咖啡就够了吗?一刀插过来才对啊。你没有刀吗?来,我给你。”
一把刀被纪秋馥随手甩到身前,纪千羽垂目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她,没有动弹。纪秋馥笑了,收回手站起身,优雅地朝她点了点头。
“看,你连这个都做不到,就别谈什么报仇了。过去的事不会再来,要是真想替你男人出口气,就把小杂种踢出去,把温斯特家族夺回来。你也曾经是高高在上的第一继承人,让一个小杂种爬到自己头上,还害了你最在乎的人,甘心吗?不甘心就去抢吧。什么东西都一样,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全。”
她说完这番话,没有再看纪千羽,自顾自起身离开。纪千羽看着她的动作沉默片刻,在她离去时忽而出声问她。
“冒昧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她说,看着纪秋馥的背影,声音来得很低沉。
“你当年走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带上我一起?”
纪秋馥的动作因为她的问题而顿了片刻,而后转过头,温柔地看了她一眼。
“因为对我来说,你也是我一段耻辱经历的证明,狄安娜。”她对纪千羽轻柔地笑着,而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纪千羽独自坐在原地,对着桌上滚到一边的咖啡,无声垂下了眸,抬手摸了下眼角。
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她从h市回到自己的城市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凛冽的夜晚降临,纪千羽衣服穿得淡薄,衣摆被风鼓起,凛风刮在脸上如刀割面。她下了计程车,迷茫地抬头看了一会儿,康复中心的灯彻夜亮着,在夜色中矗立着冷峻的安宁。
她低下头,慢慢地走了进去。
傅遇风的病房她只来过一次,身体却像有意识般,径直朝着病房的方向走了过去。离得近了些突然听到病房里传来嘈杂的喧嚣声,纪千羽愣了愣,抬眸看了眼病房号,犹豫了一下,悄悄靠了过去。
病房门这一次关得严实,她抬手慢慢拉出一道小缝,犹豫着向里面看去。傅遇风坐在病床上,姿势与表情都与上次见到时并无二致,病床前这一次却围坐了几个人,一个女人背对着她坐着,肩膀一耸一耸,显然正哭得厉害。
女人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依然能听出是个声音柔和的中年女声。从她的背影看,衣着气质都来得颇为高雅,即便处于极度的难过之中,依然没有失了基本的风仪。她侧过脸,朝站在一边的脸色沉重的医生疲惫地问:“我儿子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不很好。您看……”医生叹息着答她,伸手朝傅遇风看去,被他眼都不眨地挥手碰开,脸上显得更加冰冷。医生抽回手,有些无奈地朝中年女人摇了摇头。
“他以前就很抗拒外界接触,现在情况更加严重。这代表一种强烈的不信任,不配合……除了药物之外,外界能给他的帮助太少了,一切都得看他自己的努力。”
“怎么会这样……遇风,你看妈妈一眼……”中年女人再次剧烈地哽咽了一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去碰傅遇风的手。她的手刚一接近,傅遇风就皱起了眉,但看着她垂泪的眼睛,顿了片刻,并没有挥开她的手,只是向后退了退,拒绝的意味同样十分明显。
他始终没有开口说话,抿着唇,微垂着眼,像是对外界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不动不说话,也不歇斯底里,只这么无动于衷地坐着,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在他妈妈低泣的声音里,坐在一边的中年男人轻轻叹息。他的五官和傅遇风七成肖似,身份毫无疑问。他搂住妻子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转向医生时皱着眉商量:“我儿子现在这个情况,方便转院吗?康复中心的医疗实力有限,我们家有抑郁症领域更加权威的医生资源,应该比在这里好一些。”
“转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精神矍铄的医生看起来是认识他们的,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你们家能找到更好的医生我当然是知道的,这个康复中心能给他提供的治疗也只到此为止了……但遇风会愿意听你们的话转院吗?他对这里……”
医生沉吟了一下,斟酌着说:“似乎有所留恋。”
“他前些日子自己来这里,跟我说病情可能加重了的时候,手还被绷带缠着,看起来非常难过……但又不完全是因为手伤。”
“那是因为什么?”夫妻俩愣了一下,互相看看,得不出答案后暂且将问题撇到一边,心事重重地向医生郑重地道:“我们两个也有事情在身,没法总在这里陪着,还要麻烦徐老……多劝劝他……”
傅母说到这里又有些哽咽,徐老扶住他们,低低地叹息一声。
“当然,我会的。”他沉重地说,“我创办这家康复中心,正是要做好这些事情……你们放心,我一定尽力,但你们也知道,还是他自己配合。”
可是这点,又要怎么做到?几人心事重重地又都看了傅遇风一眼,他还是那个样子,不言不语地垂着眸,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也像什么都不在乎。
夜色已深,他们又在病房待了一会儿,随后陆陆续续离开了房间。纪千羽等几人离去后无声地又回来,靠着门站在傅遇风的病房外面,好半天没有说话。
这一次傅遇风甚至都没有叫她一声千羽,纪千羽睁着眼睛,想了半天,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她能说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她从路加那里拿到了能给他狠狠一击的资料,比如温斯特家族现在居然在火烧眉毛地想要把她找回去;比如她今天终于见到了纪秋馥,十五年执念一朝瓦解,一切终成空。
但这些话她最终都没有说,只是抿了抿唇,隔着一道门轻声问他。
“我后天要上去弹钢琴了,本来是我们两个弹的,我是你的钢伴,结果你失约了。”
“你会去看吗?听你弹了那么多首曲子,这一首我想弹给你听。”
病房里没有回答。
她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吸了吸鼻子,弯起唇角笑了一下。
“我等你。”她轻声说。
病房里依然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