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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千羽推开包厢门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这和她的预期情况不符,也带给了她一丝微妙的不安。然而来都来了,断然没有掉头折返的道理,她定了定神,迈步走进去,回身带上包厢门,在几个陌生男人的注视下镇定地左右环视了一圈。
包厢里四张沙发围成环形,全都已经被人坐满,然而每个男人的身旁都有空位,带着直白到近乎粗鲁的昭然若揭。她在每个空位上都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视线在其中两张脸上短暂地顿了顿,最后一侧身来到角落里点歌屏幕的旁边,在手扶式立麦后面的高脚凳上坐下,朝包厢里的男人们勾出一个浅淡的笑。
“严哥好像也没什么诚意。”她轻描淡写地说,将话筒移开,斜坐在高脚凳上翘起纤长的腿,微眯着眼睛稍稍扬起下巴,“我今天似乎是白来一趟了?”
被纪千羽称为严哥的人叫严屹,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长了张看上去有些凶的脸,精壮,沉稳,被纪千羽点名挖苦看上去也没有动怒,只是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纪小姐还要什么诚意?我今天可是把大半的亲信都带来了,态度也算是给到了位,至于接下去如何发展,纪小姐值不值得这样的礼遇,那就要看纪小姐的表现了。”
“我想我不太需要这样的礼遇。”纪千羽似笑非笑地扬起眉,视线半讥半讽地看向男人们有意无意留出来的空位,若有所指地说,“严哥也不用摆这些阵仗给我看,我不过也只是想知道一件事情——纪秋馥现在到底在哪里?”
“馥姐的下落我们要是知道,也没什么不告诉你的道理。”严屹皱了皱眉头,朝纪千羽摊手,眉头拢起,做了个怪模怪样的无奈表情。
“纪小姐,我们也不介意跟你交个实底,你能查到馥姐曾经在这里待过已经很不容易,但馥姐从这里离开后去了哪里,我们也并不知情。”他开诚布公地说,模样看起来也颇为诚恳,说到最后倒是稍稍一顿,视线慢悠悠地落到纪千羽身上。
“说起来,纪小姐既然自称是馥姐的女儿,那馥姐的下落,怎么还需要问我们这些外人?”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严哥还是别问太多为好。”有一条线索断在这里,纪千羽用力闭了闭眼,压下心里升腾起的焦虑与烦躁,面上不露声色地点点头,“那既然这样,我也只能另找办法了,麻烦严哥跑这一趟,先行告辞。”
严屹稍稍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别啊,纪小姐稍等。”他出声叫住做出起身动作的纪千羽,自己先一步站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大部分男人也都跟着一起往外站,还坐着不动的两人就顿时显得格外突兀。
严屹朝长沙发上的两人瞥了一眼,向纪千羽意味不明地稍稍掀唇:“听说我这个不争气的侄子和他朋友曾经冒犯过纪小姐,简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实在来得尴尬。两个小子如今也已经知道错了,只想跟纪小姐好好赔礼道歉一回,还望纪小姐能赏脸多留片刻,给他们一个赎罪忏悔的机会。”
陈少坐在长沙发的角落里,离手扶立麦最远的位置。他身旁坐着眉目沉沉的陆恒,两人一起朝纪千羽看去,纪千羽稍稍扬眉,没什么表情地坐了回去。
“行。”她痛快地说,翘起的腿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拍子。
“想怎么道歉,来吧。”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这些老家伙就不掺和了。希望这次沟通足够愉快,我带着人先走一步,纪小姐,失陪。”严屹带着手下离开,走出包厢门时转过头朝她看了一眼。纪千羽笔直地坐着,没有迎上视线也没有刻意回避,摩挲着手扶式立麦的收音器,眉眼漫不经心地垂落在一片黑漆漆的暗光里,看不清表情。
包厢门被他的人悄无生息地带上,拇指食指相错一拧,一声微不可查的落锁声淹没在包厢外的音乐声里,飘忽得如同错觉。
他们走向通往一楼舞池的螺旋扶梯。
这样自带保镖的典型大佬装扮,放在哪里恐怕都要被若有若无地避让注目,但在蓝调就不大会,基本没什么人会注意他们。这里本身成分就不太干净,老板楚铭是个各路都很吃得开的能人,背景也不容小觑,这家酒吧据说受着不少人的关照,出现个把怪人也不足为奇。
他们整齐有序地从二楼扶梯上下来,穿过舞池走向离开的长走廊,严屹身后的人在舞池边缘稍稍停下,恭敬地略略躬身问他:“严哥,我们现在是跟您回去,还是在这里等着陈少?”
“在这儿等着吧,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别到最后人没到手,反惹得一身腥。”严屹不耐烦地摆摆手,只带着两个人朝长走廊尽头的酒吧大门处走去,剩下六个黑衣打扮的人则立在原地目送其离开,随后在舞池里找了张空桌子坐下,眼睛盯着二楼扶梯的方向,陷入沉默而警惕的等待。
等待片刻后也许会有的,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踉踉跄跄地跑下来。
“你什么打算?”酒吧的吧台边缘处,楚铭坐在高脚椅上晃着一杯香槟色的鸡尾酒,时不时漫不经心地抿上一口。他旁边挨着舞池最外围的小圆桌,傅遇风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板蓝根。
他捧起杯时手指搭在靛蓝色的杯壁上,冷热交错,骨节青白愈发明显。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仿佛将他整个人都罩进一团不真实的雾里,楚铭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等到傅遇风将杯放下时,终于看清了他的表情。
沉静平淡得一如既往,毫无做出决定时的犹豫挣扎。
不管闲事也没什么不好,纪千羽今天又不是他们坑过来的。楚铭偏了偏头,顺着这样的不动声色的思路刚想了一半,就见傅遇风忽而站起身,朝他伸出手。
“给我样东西,我上去看一眼。”他说。
楚铭依言把他要的东西给他,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上次我就有点想问了,遇风,你看上那姑娘了?所以这么千方百计地想拉她一把?”
“没有。”傅遇风淡淡地摇摇头,把要来的东西揣进风衣的口袋里,抬头看向二楼扶梯时,眉峰略微一动,随即慢慢舒展开来,“只是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一点没那么残忍的其他选择。”
“毕竟活得这么顽强不服输的人,在对坚持与努力的价值彻底绝望之前,应该遇上一两次好事……让她知道这样的坚持是值得的,做过的善行终将换来很好的因果。”
仿若从眉梢眼角都沁出了两分淡薄的落寞,傅遇风低下头,一步步走上了二楼。
蓝调的墙壁隔音效果很好,走廊里依稀能听到楼下传来的音乐,包厢两侧却都非常安静,无论里面发出了多么凄厉的叫喊,都会被墙壁毫不留情地隔绝开来。他在二楼的包厢门中穿梭,很快找到了从外面被锁住的那一间。拧开门锁的时候一瞬间想了很多,只有最后停留在脑海中的想法还依稀记得。
他想,若是这残酷的黑暗没能点燃她心里明亮的火,那他一定选择转身离开。
然而现实总是和想象中不大一样,推开包厢门的那一刻,一个削了半截的酒瓶迎面朝他的脸直直飞了过来,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偏头险险避开,眼睛适应了包厢里昏暗的光线后才看见纪千羽正带着无法形容的错愕盯着他看,手里拿着的半截酒瓶还没来得及放开。
两人无声地对看了好几秒,纪千羽回过神来,错愕地发出疑问的单音:“呃……你……”
「你怎么来了酒吧」、「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和「你感冒好些了吗」同时堵在喉咙里,纪千羽张了张口,一时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你也许需要帮忙。”傅遇风朝她客气地点了点头,随后顿了顿,有些古怪地看向她手里的半成品利器,“现在看来是我多想了。”
“不不不你没有多想!!”纪千羽顿时猛地摇头,让开两步示意他看看包厢里的全景,“我不小心给他们开瓢了,死是死不了,不过脸上血流得不少……你能不能帮我处理一下?”
“楼下还有他们的人等在那里,恐怕有点来不及。”傅遇风看了眼屋子,平静地说,随即向后退了一步,将门让了出来。
“脱身比较要紧,跟我来。”
纪千羽立刻点了点头,把手里的半截酒瓶随手扔在陆恒脸上,匆匆向傅遇风跑了过去。
暴露在明亮灯光下的时候,才发现她的样子看上去颇有些狼狈,栗色的长卷发凌乱地纠结成一团,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依稀还有撕扯的痕迹,脸上和胳膊上也有肉眼可见的淤青,看起来战况有点惨烈。纪千羽低着头迅速溜出来,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披上了一件厚实的深灰色风衣,抬眼看去时,只见傅遇风走在前面衣衫单薄的背景。
纪千羽抿了抿唇,没有多做什么无谓的矫情,只是无声地将身上的大衣紧了紧,仿佛在依稀的温度中获得了极大的熨帖,眉眼都从尖锐的狂躁中温和平静下来,忽而眉眼一弯,脸上浅浅的梨涡顿时抿了出来。
他在前面曲曲折折地拐了段路,纪千羽跟着走出来时才发现这里似乎是蓝调的后面。傅遇风在前方不远处的一辆黑色敞篷跑车旁边停了下来,纪千羽小碎步跑了过去,兴致勃勃地探出头看:“你的车?”
“楚铭的,借来救急用。”刚才从楚铭那里拿的就是车钥匙,傅遇风开了车门,把纪千羽在副驾驶上安顿好,一脚油门踩下去,跑车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缓缓驶离纸醉金迷的富人区,“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麻烦你了,我给你指路。”纪千羽笑眯眯地应了一声,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撕扯。敞篷跑车迎着夜风行驶不是一般的冷,纪千羽裹着风衣缩在副驾驶上,冻得声音都有点哆嗦,却还坚持努力地坐直身,并且坚决表示要唱歌。
“现在的景色多好!多适合高歌一曲啊!”她努力摘掉被风糊在脸上的头发,兴致勃勃地迎着风喊,“适合唱歌!适合画画!也适合弹钢琴!傅遇风你会弹《流浪者之歌》吗!此情此景多合适啊!”
“那是首小提琴曲。”傅遇风在听到这一句后终于开口回了一句,稳稳地把着方向盘,“不要说太多话,容易呛风。”
哦,好。纪千羽痛快地应了,接下来果然乖乖闭上嘴,脸上的笑却一点一点从眉梢眼角扩散出来,比夜色中的万千灯火还要灿烂。
她临时租住的出租房离蓝调有一点远,到家的时候着实被夜风吹了个够呛。纪千羽哆嗦着下了车,掏出钥匙开了门,按亮灯的一刻还是有点紧张与局促:“我兼职一般做到很晚,不太适合住校,也没什么钱,租不起条件更好的房子,让你见笑了。”
这间出租房的确太过小了,也就是一个十平方米的单间,一角放置了锅碗调料,充作开放式小厨房,另一边摆着床和桌子,中间对着画板颜料和衣服用品,乱得一塌糊涂。纪千羽本来是坚持要让他进屋暖和一下再开车回去,强行拉了傅遇风进来,现在看着自己的房间,这种话就有点说不出口了,只能塌着肩膀碎碎念,自己也不知道具体都说了什么。
“那儿有个凳子,你坐吧,我坐床就好……平时没有人来,也放不下更多东西,也就这么凑合了。楚铭不是说你今天感冒放假吗,你为什么又去了?那你是看到我上去所以才过去看看的吗?我今晚其实主要是查到了些我妈妈的消息,想去仔细问问,没想到遇到这样的情况,枉我一做完兼职马不停蹄就过去了……”
她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什么般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傅遇风看,眼睛明晃晃地映着白炽灯的光:“你是以为我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才上去看看?”
“不是。”傅遇风简单地说,视线在屋里看了一圈,最后看向她,只问了一句话。
“做完兼职就来了的话,晚饭吃了没有?”
纪千羽整个人都骤然僵硬了一下,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而一下子便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