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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穿着赭黄常服端坐殿中, 座前设着六张坐席, 一看便知是刚与人议过事, 见我进来,将手一扬, 示意不必行礼,我便微一躬身, 在最近的席上坐下, 母亲打量我一眼,轻笑道:“小时候但凡受一些惊吓,三五日内脸都是青的,这回倒是没被吓着,反是我白担心。”
我抿嘴道:“若是魑魅之心, 自当惊骇,忠奴赤心, 又何惧之有?”
母亲没有接话,只是自案上拾起一疏,看了一遍, 抬头望我:“考功郎中郑元一进言,弹劾左监门将军武懿宗窥伺宫闱、结交宦官,这是你叫他奏的?”
我正坐低头,回道:“是。”
母亲放下奏疏,淡淡道:“没有人证、物证,就这么几句话?”
我道:“河间王奏弹别人时,也未必有人证、物证, 既是有疑,当命人仔细鞠问,万一确有其事,自是圣明洞烛,奸邪无隐,若是没有的事,则清者更有清名。”
母亲斜眼看我:“我倒不知你与你阿嫂这么要好,不过一个小小侍儿,竟惹得你动这么大肝火。”
我抬了头,直直地看着母亲:“不是我与阿嫂要好,而是他管得实在是太宽。自来内廷外朝,便是两样官体,外朝之事不内传,禁中之语不外泄,武懿宗身为宗室近亲,又荷监门之任,更当体察圣心,谨守本分,却是风闻言奏,擅自打探禁中行状,此是罪一;既已探得内情,不思立即奏报,反倒先与外人密议,泄露禁中之事,此是罪二;身为左监门将军,守生杀之权,操节钺之柄,却连这等小事都不能自决,是知不堪匹配之职,执不堪匹配之权,此是罪三——阿娘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可堪重用?”
母亲沉吟不语,我亦不催促,只是静静坐着,过了一会,方听母亲问我:“你在东宫待了一上午?”
我点头道:“许久未见三郎了,去看看他。”
母亲道:“见了做了些什么呢?”
我道:“去时他正在读书,有许多不解处,我便一一为他解答。”
母亲轻笑:“而今你倒也可为人师了。”
我亦笑:“不是我可为人师,而是三郎的学问实在疏浅,今日读到《泰伯篇》,竟问我‘泰伯是谁?三以天下让,那就是皇帝了,不知是哪一朝?’。我说‘就是先周事迹,泰伯与仲雍让位于周王季,自文身断发,居于吴地,《诗》云: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则是说此人事迹,孔子因称之为至德’,他却连《诗》亦未曾通读,更不曾闻《大雅》之章,闻之大奇,又缠着我说了许多故事。”
母亲轻舒眉头:“是不曾为他选个好师傅。”
我窥她脸色,轻声道:“阿娘之心,不过是怕三郎年轻不定性,侍臣们利于功名,一心惑主,不教圣人礼义,反致以旁门左道,所以不肯令他从学士就学,然而我以为,放任他在东宫荒废,自己胡乱揣摩经义,诸类不学,礼义不通,反易滋生外邪,若善加教导,授以孝悌礼义之事,固本正根,反倒不惑于诸邪——阿娘以为呢?”
母亲眯眼看我:“你心中想必已有了人选?”
我假装看不见母亲目光中的探寻:“是。”见母亲起身走来,也忙自席上站起:“魏王承嗣为宗室近长,精于吏事,熟读经书,主持编纂《古今图书集成》数载,广交士人,学识为众所知,以他教导三郎,既可敦睦亲戚之情分,又有取书、借书之便利,再合适不过了。”
母亲脚步一顿,停步看我,我知她的心思,靠近几步道:“自然也有别的人选。不过我却有些私心。”
母亲挑眉看我,我略抬了头笑:“儿斗胆说一句话,阿娘不要生气——阿娘父承武氏,嫁与李氏,虽登基御极、改易江山,名为武氏之主,其实还是身兼两姓,日后无论传位于何方,另一方都难免有屠戮之灾。儿倒不为哪一氏说话,然而一面是阿娘亲生血脉,一面是阿娘的宗族血亲,无论哪一方受难,都绝非阿娘所愿见,不是么?三郎是李氏宗子,魏王是武氏宗长,他若能与三郎多加亲近,两姓结好,绍绪万代,方不负阿娘之心,阿娘觉得如何?”
母亲露出深思的神色,偏头看我:“我本以为…你不大喜欢你的表兄们。”
我笑:“阿娘是因我不愿嫁给他们,所以以为我不喜欢他们么?”
母亲不语,我道:“倒说不上不喜欢,只不过…原本阿娘只有二郎、三郎和我,忽地又多了这么多侄子承欢膝下,分薄宠爱,说我不计较,当然是假的。可他们毕竟是阿娘的侄子…而我是阿娘的嫡亲女儿。血脉之亲,不唯在父亲,亦在母亲。何况父亲可以有众多妻妾,生许多儿女,母亲却只有一位丈夫,所生不过我们几个。于我而言,阿娘的亲属,亲近尚胜于阿耶之近属。”
这不是我头一次说这样的话,然而母亲却似头一次认真听我说一般,静静看了我一阵,半晌才道:“兕子告诉阿娘,这究竟是你的真心话,还是哄阿娘的?”
我笑道:“阿娘不要怀疑,这的确是我的真心话。时人都以父为尊,宗族传承,总在父亲那一边,是故中表多有婚约,同姓反倒不能成亲。可仔细想想,单以血缘而论,中表之亲,与同宗之亲,又有什么区别?同样是传了父母一半的骨血,远出一服,则淡一半,如此而已。以父亲论,和以母亲论,又有何差?倘若异位而处,以母为尊,则表兄们反倒是我最亲近的人,同宗中除去二郎、三郎,旁的倒是远亲了。阿娘是前所未有的女皇帝,颠覆了千百年男人在上的传统,我私心里一直崇敬着阿娘。阿娘虽不能改变这以父为尊的世道,可我却一直将阿娘当做这家里的主心骨,与其说我亲近表兄们,倒不如说我亲近阿娘。武氏也好,李氏也罢,哪怕是郑氏,于我其实又有何相干?我只是阿娘的女儿,也只想做阿娘的女儿。”
母亲绽出些笑意,却又一叹,伸手在我脸上一拍,轻轻道:“这些话止于你我,以后…不要再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古人以同宗为亲人。父亲的亲属是“自家人”,母亲的亲属是“外人”,所以同宗之人,三四代外,还是亲戚,可母亲那边往往只要一两代外就不亲近了,而且同宗之间不能成亲(最早同姓就不能成亲,偶然破例的会被议论,到唐代娶同姓之女的人依旧有被鄙视的),而母亲的亲戚却可以随便嫁娶,因为是“外人”。现代的基因、血缘等理论,回到古代就是谬论。
2.关于剖心,古人因为医学知识的缺乏,加上忠臣孝子之类的神奇事迹广泛流传,因此深信一些化血成碧、挖心剖腹之类的传闻,历史上则天就因安金藏剖腹明志而大受震动,免去追查李旦谋反之罪。但是事实上未受过系统解剖训练的人应该是剖不了自己的心的(经某医生读者指教),尤其是在医疗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另外中古时代还不像后来“尸谏”那么流行,因此一旦有些比较惨烈的言行,就极易触动人心。对则天这种相对开明愿意纳谏的君王来说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