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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喝了几杯酒,身上出了汗,自己还不觉,母亲早看见,叫人打了水来,亲手来解我的衣裳。我有些羞赧地道:“叫她们来就好,怎么敢劳阿娘动手?”起身想往边上避去,母亲却牵着我的手笑道:“你长到五六岁,穿衣洗浴,都还非我不可,怎么越大倒这么害臊了?”
竟不许我走,亲自替我宽了衣,见我肩上有细细几点痕迹,便将手在上头一按,眯着眼打量一番,轻轻问:“怎么弄的?”
我见那正是韦欢从前咬过的地方,心头一跳,含胡道:“我也不知怎么弄的,许是被虫豸叮过,抓挠破了罢。”
母亲曲着食指在伤痕上一点,轻声道:“不是郑博…罢?”
我吓了一跳,忙笑道:“这是旧伤,都许久了…不干郑博…郑郎事。”
母亲将那处狠狠盯了一眼,似是接受了我的解释,再向下将我看了一遍,没见什么异样,方替我披上衣服,边披衣时边问我:“我知你们是年轻夫妻,不过先帝大行未久,你又大病初愈,不可贪恋一时欢愉,耽误长久大计。”
我面上微红,跺脚道:“阿娘!”
她却不理会我的羞涩,捧着我的脸道:“你老实和阿娘说,郑博待你如何?”
我斟酌半晌,方道:“前时住在宫中,他一日隔一日地来看我,也带些小玩意,说些外面的玩笑话,后来阿耶去了,他一直遣人问候,又托人去寻心痛的方子,应该是…挺好的。”
母亲哂笑道:“天下名医都在宫中,还用他去寻什么方子?多事。”却也放过了郑博,转而问:“我听说郑少卿之妻卢氏同人说你无礼?”
我想了片刻才忆起郑少卿是谁,祖母共有四个兄弟,如今只有一位在世,便是这位郑少卿,卢氏辈分上算是郑博叔祖,因夫君显赫,也封了国夫人,郑博本想让我与他一道上门拜见,被我婉言拒却,最后是卢氏遣了几位孙女上门拜见我这堂嫂——无论他们与我相处如何,这事叫母亲知道总是不好,我便含混道:“我没听说过。不过我们既单立了门户,与他们没什么来往,他们说什么,都与我无关。”
我被母亲问得极是不自在,挽着她的手笑:“我和郑郎的私事,阿娘就不要问了。阿兄也是,我们不过小小拌嘴,还特地把人叫到宫里来撮合,闹得世人都知道。”
母亲白了我一眼:“驸马丢下公主离家,跑到兄嫂那里去住,这是小小拌嘴?你阿兄别的事上糊涂,这事却办得很对。”
我只好闭嘴不言。可母亲偏偏还不肯放过我,又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如审人犯一般讯问,郑氏宗亲数百,有官爵的不下数十,其中一半以上我连大名都不记得,母亲却都能叫出官爵名号,偶然记不住时,看婉儿一眼,她便轻轻上前,将那人履历年貌,一一在我们面前描述——这样细致体贴的慈母之心,却令我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到最后实在无法,抱着母亲的脖颈哀求道:“阿娘不要问了,我和郑郎很好。他家亲族都是知书识礼之人,没什么倨傲处,我…我以后一定和他好好的,不让阿娘和阿兄担心。”
母亲见我的确被问得急了,才放缓语气道:“好了,阿娘不问。”在我头顶摩了一会,忽然又道:“阿韦和我提过,若你实在调养不好,与其让驸马旷年久守,最后心生怨怼、夫妻不谐,倒不如让你阿兄赐几个宫人出去,你的意思呢?”
母亲的语气听不出好坏,但我知道,她能把这话说出来,便已是默许。从这个时代而言,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而这个法子由体贴细致的嫂子向家中长辈提出,再由一家之长的哥哥实施,由我来代我那名义上的丈夫大度接受,最后我得以保养身体,不受生育之苦,驸马得以有合理的夫妻生活和子嗣,兄嫂有思虑周到、仁孝友爱的名声,而母亲则护住了她最爱的小女儿。真是一大家人,皆大欢喜。
可是这欢喜之后呢?没有人想过,倘若我和郑博感情极好,不愿别人插入我们的生活该怎么办?没有人想过,我愿不愿意抚养这样随便得来的孩子?没有人想过,郑博愿不愿意被这样安排?没有人想过,被赐出来的宫人,到底会是怎样的结局。
在这些所有古人眼中,婚姻到底是什么?我以为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已经全然地了解这个时代,可是现在又觉得极其迷惘。这些古人将婚姻看得这样重要,却又将婚姻中的感情看得这样轻忽。将亲人看得这样重要,却又将亲人的感情看得这样微小。从父亲,到母亲,到李睿,他们无疑都是极疼我、看重我的。可这种溺爱有时也常常让我不安,我时而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品,一个被高高供起的符号。我是母亲的女儿,李睿的妹妹,是帝国高高在上的公主,唯独不是一个独立的人。
最可悲的是,这事还是由韦欢提出的。
我以为她和我相处那么久,已经渐渐地明白我的心意了。从前我有那么多幼稚的想法,没有一个人将这些想法当真,只有她会认认真真和我剖析其中利害,哪怕是冷嘲热讽,却也是真的在思索我之所想,我有许多话,自己都知道不能和人提起,却从不瞒她,她亦愿意替我保守这些幼稚的秘密,从不曾如时人一般四处向人泄露,引以为谈资。我以为她懂的。
我垂了眼,淡淡道:“不好。”
母亲没有催促,只是抚了抚我的背,轻声道:“你还年轻,这事等过些时候再说罢。”亲送我去偏殿,看着我躺下睡好,忽然低下头,在我脸上一亲。
我早已不惯同女人亲昵,不自在地看母亲,迟疑地唤:“阿娘?”
她捏捏我的脸:“小时候日日追着阿娘亲,不亲不肯入睡。把你阿兄羡慕得眼睛发红。现在大了,都不同阿娘亲近了。”
我记得这事,那时候我和李睿都养在父母跟前,因父母更重视李睿,我偶然和李睿生气时候,便刻意撒娇,搂着父母要亲亲要抱抱,李睿一般都作不屑状,在旁阴阳怪气地说些“偏是你们小女娘爱作妖,黏黏腻腻,一点体面没有”的怪话,原来却羡慕得眼睛发红,连母亲都看出来了么?
母亲像是看出我的疑惑,笑了笑,低声道:“我是说二郎。”
我心中大动,直直自床上坐起,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转身出去,一步一步,沉稳端庄,一如往常。
次日天不亮,我便直奔东宫。
我特地起得极早,选在韦欢起身时次命人通报,好一会才有人引我进去,在待客的正堂坐了片刻,方见韦欢紫衣高髻地出来。她的发髻整齐有些不正常,我定神一看,才发现她今日居然戴了假发,从假发而下,至耳垂、脖颈、裙衫之上,具是珠翠交映,熠熠生辉。她还化了浓妆,自脸至颈,再到微微露出的胸脯上都涂得白皙均匀,将一身打扮更衬得妍丽异常。许是身上拖累太多,走来时步伐极缓,入座时也颇迟滞,甚而对我开口说话,也带了些上位者独有的缓慢声气:“太平怎么不到阿娘那里陪着,却这么早就到我这里来了?”
我努力恭敬地道:“有些事想同阿嫂商议。”等她接口,她却坐在那里,微笑着看我,半晌都没发声。
我不得不又道:“想和阿嫂私下里说。”她看了身旁的宫人一眼,那宫人低头道:“崔夫人和几位娘子已在虔化门了。”
韦欢便又转头看我,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阿嫂今日有事,太平有话,等改日再说如何?”
我抑制怒意道:“不耽误阿嫂多少时候。”见她还不当回事,便垂了眼:“我知道阿嫂忙,不过这事并不是我的私事,阿嫂最好听一听。”
她沉默了片刻,方将人遣走,我想挪得离她进些,刚一起身,就见她抬头看我:“站在那里说。”
我慢慢住了脚,在离她五六步的地方站定,深深看她。离得远时不觉,到这距离,才看见她脸上妆粉也难以掩饰的疲惫。这些时候我终于长回了一点肉,她却比几月前更瘦了,偏又穿得这样华丽,整个人像是套上成人衣裳的孩子一样浮夸可笑。
我终于有些体会婚礼后她来看我时的那种心情,那种痛恨和怜惜在心头交互缠绵、分不清到底哪一样更多哪一样更少、只知无论哪种感情都伤透人心的心情。
我两手垂下去,捏住衣带,轻轻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六郎无论如何,也是阿娘的儿子,和…二郎一样。”
韦欢扬起了下巴:“二郎只是太子,六郎却已登基。”
我亦扬起了下巴:“你若真这么想,为何至今还住在东宫,不敢搬到东内去?”
韦欢沉了脸:“你这几日费尽心机,就只为了和我说这几句人人都知道的话?”
我道:“不止这个,我想告诉你…无论如何,你都要留在京里,我会帮你。”
她冷笑着看我:“你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就敢在这里乱说?”
我闭了闭眼:“我当然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也可以将这句话告诉六郎或是阿娘,不过我相信你不敢。”这事一说白,便不啻于在母亲和李睿之间直接引战,她这么聪明,当然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她垂了眼,手伸出来,抚在下裳的飘带上,好一会,才露出一个极刻意的笑:“你输了。”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到最后终究是我在意得多些,然而她竟会在这种事上争输赢,到底谁胜谁负,其实还未可知,我心中生出些许期待,故意歪了头,也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阿嫂的指甲染得很漂亮,留了许久了罢?改日还要来和阿嫂来讨教讨教这染指甲的工夫。”
她僵着脸道:“你不是一贯不留指甲?”
我笑:“不留指甲,那是为了阿嫂,留指甲,自然是为了驸马。”说完立刻便见她握紧了拳,折断了右手食指上染成大红色的指甲。
不知为何,既有些难过,却又有些…得意。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指甲留了那么久,一看就是受。看我,指甲这么短…嘿嘿。
韦欢:指甲再短,还不是一样没有x生活。
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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