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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绍到底是寻了借口,大步出去了。
屋中只剩我们两人时,我忽然又有了计较,问崔明德:“二娘可愿再来一局?”
她没言声,只默默地将骰子握在手中,我拦住她道:“还是我先来吧,昨夜蟋蟀叫了一夜,吵得人睡不着,现在没什么精神,你让我一让。”
她便将骰子递给我,我随意行了一棋,留意看她走步——她面上至为平静,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行马初始时也还不失锐气,然而十数步后,渐渐的就思力不继起来,我特地留了几个空门给她,她竟错失了一处,被我在最后反败为胜,扔棋道:“我亦不能专心,这局是我输了。”
我看她承认得这样快,倒有些不知如何应对,沉默有顷,方笑道:“二娘不怕我将此事宣扬出去?损你清河崔氏的名声?”
崔明德道:“二娘不怕我将你和韦四的事宣扬出去,损了韦四的性命?”
我到底不如她沉着,立刻便前倾身子,恨声道:“你敢!”一语既出,方知自己已落了下乘,索性恶狠狠地道:“你信不信,只要我想,随意便可灭了你崔峤一房。”
她面色不变,端起茶杯,自己抿了一口,道:“二娘若是真有这心思,上可罗织罪名,僭毁御前,致我崔氏之罪,中可授意僚属,侵我族产,毁我立身之基,下可矫诏行事,调动府兵,武力攻我家门,二娘身为公主,别说灭我一房,就是灭我一族,亦非难事——只看二娘愿意为了韦欢做到何等地步了。”
她竟又是在试探我,而我已着了她的圈套,将自己对韦欢的万般看重尽数暴露了。我懊恼地捏紧了拳头,压低声音,亡羊补牢般地道:“你说话要小心,什么矫诏,什么武力攻打,这可是为人臣下该说的话?”
她浅浅一笑,放下茶杯:“独孤绍总嫌我说话不直白,我今日索性就彻底直白一次,独孤绍喜欢我,那是她的事,与我崔氏并无相干。别说此事说出去不过儿女子玩闹,只消最后她作了婚、生了儿子继承家业便自然会烟消云散、了然痕迹,就算这事引得士人侧目,物议纷纷,那也是她独孤氏的过错,我崔氏无端受累,只怕不但无损于声名,反而会引来许多同情,若处置得当,说不定还能落得大度令名。二娘与韦欢之间,就不一样了。二娘身为陛下独女,这事传出去,至多得几句责骂,最重不过削些封户,以二位陛下对二娘的宠爱,过不多时,这封户只怕还会加倍补回来。韦欢勾引公主——二娘不要急,此事无论是你喜欢她,还是她喜欢你,到最后都只会是她勾引你,此是天下父母之心,没有丝毫道理可讲——一旦被陛下们知道,她的下场会如何,不必我说罢?何况她还是未来的太子妃,这事一出,她家里人没了飞黄腾达的指望,积恨之下,待她和韦无生忍会如何,这也不必我多说了罢?”
我沉了脸:“我还以为你和独孤绍与我交好,是指望着经我投靠母亲,原来却不是么?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已入了宫,用不着我了?”
崔明德道:“二娘误会了,我特地将话说得这么直白,不是为了逼迫二娘,而是为了向二娘显示我的诚意。”
我挑眉看她,她微笑道:“我崔氏自汉兴以来,绵延千载,代有才人,累学不辍,殊为名族。可惜至先隋至今,历代天子抑我宗族,收我田地,禁止士族婚姻,重定氏族等次,累叶陵迟,至于今朝,虽尤自恃旧地,虚高名望,却是颓相已显,若不设法,只怕百年之后,氏族志上,已无崔氏之名,祖父欲令子弟出仕,显名于时,重振家声,而国朝要官,多用勋贵,士人纵有令名,亦不过据清而不要之位,虚荣于外,实无裨益,若是清要之官,却非天子信重而不可得。”
如今轻冠冕而重姓氏,大族自恃身份,哪怕是穷困潦倒,亦自矜身份,绝不肯说自己已衰颓,而天下人亦多推崇士族,连魏征之流,都竞相与士族为婚姻,太宗的某位宰相甚至还说出一生唯恨不得娶五姓妻这样的话来,我还以为崔明德家里也是这样的看法,如今看来,她那位祖父倒是极有眼光,知道新朝已定,天下升平,若不依附朝廷,世代出仕,迟早要衰败没落,与其沦为三流衣冠,还不如主动出手,先给子弟们谋了官身,再谈名位——可若是这样,为何当时又要拒绝太子的婚事?以如今这重男轻女的风气,依附一位实权皇子,岂不比依附一位无权的公主来得要好得多?何况那位皇子当时还是太子,崔氏只要答应嫁女,就是与太子绑在一条船上,从此国同休戚,这才是天大富贵——当然,如今太子被废…太子被废…
我猛然抬头去看崔明德,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颇有几分自矜地道:“诏令下时,祖父游移不定,是我力阻了此事。”
我倒吸一口气:“我不信,你当时多大,十三?十四?你们这样家风,你祖父肯就这样听你一个小女娘的见解而赌上家运?”
她反问道:“二娘今年十四,不也深明事理,远胜诸兄么?”
我知她一向虽是倨傲,却绝非狂悖之徒,既说得这样笃定,此事多半是真,心内骇然,又觉她这样的人,说我‘深明事理’,都不知到底是真心夸奖,还是故意贬损,思之有顷,方装出似笑非笑的模样道:“你这样说,倒像是你崔氏看上了我,要阖家投奔我一般,我不过一介女流辈,既非宗室尊长,又无远见卓识,却担当不起这许多人的荣辱。且你既能入母亲的眼,家中多半已向母亲献过诚意,就不必再和我这小小公主说这些朝事了罢。”
崔明德道:“天后是天后,公主是公主。祖父愿为天后效力,可我愿为公主效力,二娘觉得不好么?”
我深深地看她:“崔志洵和他的几个从兄弟与六郎交好,你祖父缘你投靠了母亲,如今你又来与我说这话,你们家里倒是稳妥得很。只不过连我也算在内,是不是太过小心谨慎了?”
崔明德颇有几分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声音中略带出赞赏之色:“二娘果然聪慧,我也不瞒二娘,大族中虽同源同祖,出自一氏,然而各人毕竟也有各人的志向喜好,何况我本是女流,身在后宫,托庇在公主之下,岂非常理中事?”
崔明德说得极之在理,我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将她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忽然悟出哪里不对了——譬如我要和韦欢交好,那便是顺其自然、顺理成章地要好起来,绝无我跑过去说“我们要好罢”,然后从此就交好了的道理,投靠人想来也是如此,我托她做事,她替我筹划,一来二去,你来我往,大家就这么走到一条船上,心照不宣。似她这般跑来直说,倒像我从前不住逼问韦欢“我们是不是朋友”一样,太过刻意,我那时年轻心热,做事冲动不过头脑,崔明德这样的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我凝视着崔明德,她亦凝视着我,我们彼此对望了许久,我先开口道:“你特地同我说了这么多,却没说你能帮我做些什么,亦没说你求的是什么。”
她笑意深微地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天后执权秉政几二十载,正当壮年,必不肯轻失权柄。而太子虽然年少不经世事,却有许多老臣辅佐,又占礼法大义,国家一旦有事,朝局必然纷乱,二娘乃是天后之独女,太子亦止二娘一妹,虽是女流,却难保不被卷进去,我这样的人,总是用得上的。”
我身边服侍的人虽多,得用的、遇事足以商量对策的却几乎没有,我其实十分心动,面上还只道:“你也说我是母亲独女,太子止我一妹,再是被卷进去,大不了我抛了这封户爵禄不要,出家做道姑去,难道他们还真能奈我何?”
崔明德道:“二娘出身尊贵,只要不犯大事,富贵尊荣,自然不难。可韦欢以卑身而选太子妃,上要孝敬天后,下要恭顺太子,一面是阿家,一面是丈夫,却不知到时怎么为难呢?”
我已有所警觉,并不肯露出十分在意的模样,扬着下巴道:“她既嫁做了太子妃,便是太子的人了,尊卑荣辱,与我又有何干?且世上只听说做阿嫂的照拂小姑,没听说还有小姑照管阿嫂的道理。”(晋↑江独家)
崔明德道:“二娘若是当真不想,明德也不勉强。”说着竟坐了回去,悠悠喝她的茶。
我这时倒有几分尴尬,摸了摸头,道:“你要投靠我,求的却是什么呢?你且说说,若是所求不大过分,我倒也不在乎多一两个人平常说说话。”
崔明德淡淡一笑,道:“若是朝局纷纷,不但危及二娘,如我们这般御前侍奉的女官,只怕也难以坐观隔岸,到时还望二娘多加留意,互相帮助。”
我才怀疑过崔明德为何要这么直白,待听见“互相帮助”方了悟:她今日一番剖白,不但将日后我的许多猜疑堵住,且日后我们之间多少往来牵扯,都不过是事先说好的“互相帮助”四字罢了!我在尊,她在卑,我们之间说是“互相帮助”,其实多半还是我助她更多,叫她这么一形容,却不是她受我的恩惠,而是彼此平等论交的意思了,果然是世家正统,这些自抬身份的事信手拈来,偏还叫人拒绝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我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才点点头,好容易和她说完这事,只觉身心具疲,心内却还惦记着一桩重要的事,小心地问她:“我对韦欢…在外人看起来,十分明显么?”
崔明德淡淡道:“我与二娘同起居读书,又有独孤绍之事,所以才看出来,余人眼中,二娘对韦四不过宠幸了些,不足为怪。”
我稍稍放下了心,又问她:“则你眼中,我和韦欢,各自又是何等情形呢?”
这回崔明德却垂了眼,半晌才道:“无论何等情形,总是无结果。”(晋-江独家)
部分注释:
廋词:隐语的意思。
《韬》《略》:指兵书经典六韬三略。
冠冕代指官职,唐初众人轻视国家官位而以姓氏为荣,勋贵、武臣当道,至则天时科举尚未极为世家所重,至玄宗时时人才以科举为盛事,士族纷纷发挥文化优势,从此霸占了科举考试中的大部分名额,寒门极受排斥,甚至皇帝也认为取士要取士族的,知进退,有见识。能敞开胸襟提拔寒士的人极少,以至于李赞皇被贬,别人送他诗说“八百孤寒齐下泪”。
据一些考证,清河崔氏有唐一代出了十二个宰相,极其显赫,当然其中也分不同的房,崔明德人设是南祖房。
另外,古人其实并不反对同性恋,古人反对的是无子嗣和耽溺情爱、宗族不谐,有人说古人是“繁殖恋”,深以为然。
感谢小解放鞋的地雷票和大家的营养液…打听了一下,据说营养液多了可以上榜?然而什么榜我还不知道…总之非常感谢~然后捏...腱鞘炎犯了...明天休息一天所以后天不更新,大后天(周日)晚上12点以前会用欢的视角完结这一卷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