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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这一问真是难倒了我,倒不是说我有多信任身边的人,只是我这人一向撒漫不管事惯了,待下人也算温和,因此我的宫中,偷盗、哄骗、欺瞒等事层出不穷,叫我来猜,却恰似在一把红小豆里寻一颗红豆,一时半会怎么找得出?再说,这事既都闹到母亲那里去了,牵扯的一定都是我跟前的人,我若随意猜测,却是暴露了她们在我心中的评价,母亲在儿女份上,眼里真是揉不得一点沙子,万一认为她们侍奉不周,才导致我猜出她们的名字,大兴雷霆之怒,牵扯株连,又怎生是好?还不如不卖弄这一会,免得累及旁人,思虑至此,摇头道:“我猜不出。”又特地留个话头道:“我手里松,赏人没个数目,又不大留档,许是我赏的东西,她们一时短了钱用,暂时典让,却被当作偷窃捉了去,阿娘要叫掖庭那些人认真查验,不要胡乱污蔑了好人。”
母亲笑看我一眼,道:“旁的倒也罢了,你阿耶赐的金丸,二郎赠的首饰,你也都随便就赏与这些宫人了,嗯?”
我听是这两样,才知这事恐怕不止是“我跟前的人”这样简单,恐怕这人在我这里还颇有脸面。我身边的人去年才全都换过,许多连我自己都记不住,常在眼前的又有脸面的,不过是宋佛佑、王诩、阿杨和韦欢四人而已——这四人除了王诩之外,动了谁都不行,偏偏王诩是宦官,管的多是仪仗宿卫与内外通传,未必能拿到这许多财物,且万贯不是个小数目,我的东西泰半是由阿杨和韦欢管着,宦官们并不大经手,便要偷到这么多也不容易。
我想起母亲的笑,无端地打个寒噤,小心地道:“我猜不出,阿娘告诉我嘛。”打定主意,只要母亲说出个“韦”字,便说什么也要把这认作是赏赐,旋即又是一怔——短短一日之间,我竟已将韦欢认作这样的人了么?然而若不是韦欢,那便多半是阿杨了,然而阿杨身为乳母之首,俸禄优厚,她丈夫也是一州刺史,她会这样贪财么?我向母亲说她的名字,会不会令母亲觉得她平时便品行不端?
母亲像是存心逗弄我一般,不肯告诉我究竟,只笑道:“你随意猜一人,猜错了,我也不说你,你方才不是还要和我要赏赐么?倘若这次也能猜中,便重重有赏,若没猜中,也赏你东西,只不如猜中得的多就是。”贞观殿已到了,母亲缓缓从步舆上起身,婉儿正要上前,却见那新得宠的团儿从后面出来,先她一步抢在母亲身边,弯腰抬臂,毕恭毕敬地唤:“陛下。”
母亲笑笑,扶着她的手下舆,回身看我。
团儿又要来扶我,我嫌她谄媚,没有理她,自己跳将下来,一下冲到前面,两手拖住母亲的手臂,母亲带着我走了几步,到廊下时又催了我一遍:“你可猜得了?若不得,便等你得了再进去罢。”竟是非要我选出一人不可。
我狠了狠心,道:“若是累犯,必是久在我身边的人。能动万贯之数,一定颇有身份,算了算去,大约…只有阿杨罢。阿娘查到了谁?”四周有好些内侍宫人在,这话说出去,“长乐公主疑心阿杨娘子偷窃”的流言必是传开了,纵然不是她,只怕她也要背上些坏名声,可惜比起令韦欢受委屈,我却只好先委屈她罢。
母亲含笑看了我一眼,并不回答,只抬起一只脚,让人给她脱鞋。那团儿忙跪在地上要抢着做,却听婉儿笑道:“陛下忘了,圣人说今晚要在百戏台赏新制的乐舞呢。”
母亲道:“我竟忘了。”又走出来,婉儿本在外侧,这会儿倒离母亲近了,便扶着她上舆,连我也扶了一把,我想起上回她帮了我的事,抓着她的手笑道:“我今日在晟哥那里也见了一支新舞,是配了母亲的旧作,唤作《如意娘》,上官师父可曾见过么?”
婉儿被我一带,不自觉地便紧跟在舆畔,边走边道:“不曾——妾只是侍奉公主教习,当不得公主称‘师父’。”
我松了她手,道:“这舞极好,你很该看一看才是。”
母亲侧头向婉儿道:“既是兕子喜欢,你先去百戏台传话,叫他们排一支罢。”
婉儿点头应诺,径先向前,她一走,团儿便从旁靠过来,紧紧跟舆侍奉。
母亲见我不断转头看团儿,又吩咐道:“团儿,你去尚膳那里看一看,圣人痹症方愈,有些忌口的,叫他们不要上了。”
团儿便也被打发出去,余人不及她两个爱幸,便不敢贴上来,一时身边只得四个抬舆的内侍。我偏头去看母亲,母亲对我笑道:“你那里是阿杨、阿宋、阿韦三个,我这里也有婉儿、团儿和阿青。”
我心里不是很情愿将韦欢与阿杨和宋佛佑作比,口里只谦逊道:“她们三个怎么敢和阿娘的执事比?”
母亲知道我的意思,却故意道:“是啊,我这里三个都是掖庭宫婢,怎能同那位名满京中、与公主平等论交的韦家小四娘比?”
我面上变色,唤句“阿娘”,母亲方才还言笑晏晏,这会儿忽然就没了笑意,瞥我一眼,道:“你不要再替她遮掩,我问你,上回你去韦玄贞家,长安令到那里捉拿私自出宫的内侍,你是怎么出去的?”
我强辩道:“是从小门出去的。”
母亲道:“我派人去他家看过,他家小门常年上锁,且韦欢的屋子也不通小门。”
我道:“那一次恰好没锁。”
母亲冷笑道:“是么,那她当场使气,给你脸色,也是恰好的了?”
我想了一下,才知母亲是在说温汤之事,讷讷道:“那一次…的确是我不好。”
母亲猛然瞪我,厉声道:“你是公主,她不过是大族旁支的庶女,是婢妾流辈,你许她同汤而沐,已是极大恩典,她有什么资格敢给你使脸色?”声音太大,吓得抬舆的几人都顿了一顿,母亲喝道:“走!”他们方小步快走起来,我脸色苍白地牵着母亲的手道:“阿娘,这些元都不干阿欢的事,是我自己的错,我以后…再不会这样了。”因见母亲面上罕见的冷峻,心中隐有所觉,颤声道:“阿娘,莫非那偷东西的人…是阿欢?”
母亲斜了我一眼,恨声道:“你说呢?”
我已是六神无主,慌慌张张道:“许是查错了,掖庭那帮子人惯会罗织株连,本来无事,也要说成有事,有事便要做成大事…阿娘再查查,不,我要亲自去查查,我送了她许多东西,只是没有记档罢了…”
母亲猛一抬手,我以为她要打我,刚要低头避开,心神一转间,却忙跪正,只望母亲在我这里出了气,分到韦欢头上便少些,谁知母亲只是一拍身侧的坐垫,怒道:“不是她。”
我还待求情,忽地省悟过来,愣愣道:“真是阿杨?”一旦事不涉韦欢,灵窍便开,顷刻间已经想明白了个中关节——便如方才我对母亲所说,累犯而又在我跟前有脸面的,除了阿杨,果然再无别人了,可是她偷了东西,母亲为何对韦欢这么生气?是了,阿杨如今人在都中,掖庭令纵要等母亲的裁决,也不会为这点小事就特地派人送信,至不过等圣驾回鸾时再提一句罢了,这消息能传过来,一定是有人动了手脚,而我这里与阿杨不睦的,只有宋佛佑和韦欢,宋佛佑地位稳固,为人又板正,未必会费这个心去谋划这样的事,倒是韦欢身份尴尬,若扳倒了阿杨,她从此便是我最信重的人了。
母亲生气的,一是韦欢胆大包天,连她也算计在内,二大约便是恨我无能,不但不能约束部曲奴婢,反而还由人摆布,失去天家体统。想来也是,母亲这土生土长的唐人、关陇豪门家的贵女,从小便呼奴唤婢,家中部曲私兵,皆是财产物品般的所在,连在律令上都不是一个“人”,又怎么会知道她名义上的女儿,其实是来自一个法律上人人平等、没有主奴之别的世界,又怎么知道,这女儿其实并不想将她眼中蝼蚁般的庶出贱婢当做奴婢、下人或是仆属样的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