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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下住的地方是大明宫,宫里头叫做“东内”,原本是先帝为了侍奉太上皇所建。当初宫殿尚未建成,太上皇便已驾崩,我那便宜祖父悲痛不已,下令停止了一切游乐与除了帝陵之外的所有营造,后来突厥、吐蕃屡屡犯边,国帑空乏,便一直没有续建,只把这里当做一个小小的皇家别苑,父亲当初曾将母亲安置在这里,他自己则常常借着打猎或游宴的借口住在这边,与母亲在过着夫妻一般的生活,为了母亲,父亲命人在这里持续营造了一些住处和景致,绫绮殿便是那时候建的。
母亲对这里极其喜爱,哪怕被立为皇后之后,也不愿意住进太极宫,而是以父亲有痹证为由,极力撺掇父亲将东内扩建成了一座极大的宫殿,长久地住在了大明宫中。举凡西内所有,东内一应皆全,譬如太极宫西侧有掖庭宫,住着宫人仆从,大明宫西侧便有永巷,住着亲近的宫人随从。举凡西内所无,东内多半也有,譬如宫中各色承御,又譬如大唐如今的天皇、天后、李睿与我。
道理上来说,西内才是真正的大内,理当比东内贵重,然而实情却是时人皆以在东内当值为荣,以西内为苦。
因此,我自得知杨娘子又从永巷挪到掖庭,便渐渐怀疑这里头有些不可见人的事,今日既然想起,就立刻命人引我去了掖庭。
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昏黄,往常我去哪里,都有人提前知会该地的人员,且在道前引导避让,我想这样倒未必看得见真实的境况,便不许他们先出去,今日又跟着我的都是紫宸殿的人,并不知杨娘子在何处,王诩因倩我稍待,派了人去打听。
我在等候的时候抬头打量了掖庭宫一眼,与我想象中不同,这一带与其他宫殿比起来并无寒碜之处,西南设有官署,里面宦官宫人,往来不绝,中间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屋檐,有宫人向我解释说,那里是宫人与官奴婢的住处,每一座屋子其实又被分成了许多间,每一间中都住满了宫人。
我瞧这些住处外观看来还算不错,微微颔首,此时前去问路的人已经来了,引着我的辇七弯八绕地走过几间小屋,停在一处中等排场的屋外。
王诩扶我下了辇,指了指后面,道:“从这间过去便是。”却是因我说不可惊动,特地让仪仗在前一间就停住。
我见他识趣,对他笑了下,他越显得谦卑了,一路带着我到后面,却是一间与绫绮殿一般大小的屋宇,这间看上去颇有皇宫的样子了,立柱粗大、廊庑华美,门口有一个小宫人没精打采地站着,我站着看的时候,里面像是叫了她,便见她如梦醒一看般快步入内,我赶忙贴着墙过去,探头向里一看,发现这一处屋子里只内外隔开两间,这两间又一点也不像是两个人的住所,而是一个人家里的起居、待客之地一般。
这内外两间的铺陈摆设,与我殿中亦不遑多让,那门口的小宫人进去之后,又有一个人走出来,甫一踏出来就见了我,惊呼一声,一下跪在地上,大声道“公主”。
里面杨娘子与那小宫人便都匆匆跑出来,杨娘子一见了我,面上先是一喜,却又敛了,俯身道:“妾杨氏见过公主。”
我见她言语生疏,心里好不难受,上前拉着她的手道:“阿杨,你生的什么病?好些了么?”
她道:“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吹了风,头疼,怕过给公主,所以才搬出来的。”
我问她:“可吃什么药?都有么?若缺了,只管叫人从我这里拿。”
她没甚欣喜的表情,只道:“谢公主挂心,妾如今已经好多了,公主不必担心。”
我一听便道:“若是好了,便快回来罢。”
她却故意咳嗽了一下,道:“还是请公主再宽贷几日,一俟病好,妾必再回去侍奉公主。”
我听了不乐,又想进去坐坐,看看她住的地方是怎样的,她却说里面杂乱,不肯让我进去,又说天晚了,怕宫门上锁,叫我赶紧回宫,推着我走,我只得五步一回头地走了。
一回蓬莱殿,便见外面许多宦官,有父亲的,有母亲的,有李晟的,还有李睿的。
父亲传旨说我幼而明理,长而徽懿,益食封一百五十户,母亲说我能敦亲睦下,赐我绢缎、器物、珍玩若干,李晟说一向久别,回来见到我这样懂事,做兄长的心中甚慰,特赠我洛都特产若干,希望改日再与我一叙兄妹之情。
我一一谢过了赏赐,传旨的宦官们争先恐后地来与我寒暄,向我传达父母和兄长们的爱护之心,我心中不耐,却也只能和他们敷衍一阵,好容易把人都打发了,转头却见李睿派来的王元起在门外探头探脑,笑骂一句“小奴才”,招手叫他进来,问:“六郎又看上了我什么东西,叫你来拿呢?”
王元起搓着手笑道:“看公主说的,我们大王一向最和公主友爱的,怎么会拿公主的东西呢?大王派小人来,是想叫公主放宽心,和亲……”他左右看了一眼,缩了一下头才笑道:“和亲是肯定不成的,圣上已经命太子做甘、凉两州道行军元帅,以大王为洮州道行军元帅,发三州兵,即刻征讨吐蕃,大王说了,他一定打得那些胡狗抱头鼠窜,叫他们知道敢讨他妹妹的人,都没好下场!”
他将李睿的语气学得活灵活现,听得我忍俊不禁,白日的郁闷都消散不少,故意逗他:“六郎说得这样豪气,到底几时候出征?他要替我去打胡人,我必定要好好送送他。”本朝宗室,多有挂名出征的,其实本人安居长安,连自己领的州在哪个方位都未必知道,李晟和李睿多半也是这种虚名。
王元起眼珠一转,笑道:“大王千金之躯,自然不会和那些村夫莽汉一样,做那些扛枪执剑的功夫,他老人家呀,只消在京师运筹帷幄,筹划决断,不必出阵,却胜似出阵,管教那些杀才有来无回!”
我道:“滚你的罢,还他老人家,六郎才几岁呢!你回去,替我告诉李睿,光说不练,我才不信他的心,还有,什么和亲不和亲的,这种事也好叫你来说?”
王元起笑嘻嘻地道:“小人不才,只有一颗忠心可取,大王也就取小人这份忠心,所以什么话都敢叫小人传,公主别小瞧了小人,小人这嘴一闭上,什么人都别想从小人这里探了话去。”
他话刚说完,就听李睿在后面笑道:“我叫你传个话,你倒好,还在二娘跟前卖弄上了,二娘可不比我的好脾气,她一生气,动辄杖毙,你可仔细了。”
王元起见李睿来,连连打躬,那脸上笑得如金秋艳菊一样灿烂,口道:“小人拜见大王,小人不敢赞同大王这话,宫中谁人不知长乐公主心最善,人最聪明?”
李睿指着他对我笑:“兕子你看,这狗东西三日不教训,都开始议论你了,你还不打他?”
我见他虽嬉皮笑脸,两眼却只看着我,知道他是有意哄我开心,心中一暖,笑道:“他分明是夸我,你却叫我打他,是什么心肠?我可不听你的,不但我不打他,还要大大的赏才好。”
李睿见我笑,自己也傻呵呵地笑起来,与王元起主仆两个又在那里一唱一和,装傻哄我,哄得我白赏了许多绢缎给王元起,挥手道:“我是知道了,你们主仆两个分明是说好了一道来算计我,可怜阿娘才赏了那么些绢,我还要留着裁衣服呢,都叫你们哄走了,我再不同你们说话了。”
李睿方笑嘻嘻叫王元起出去,转头就对我道:“兕子,我有事同你说。”
我见他一脸肃穆,似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正经事,也忙正色以待,道:“六郎这样,莫不是后来阿耶阿娘还同你们说了什么?”
李睿一怔,道:“阿耶阿娘留我们在那只是数落,并没有别的什么事。”
我也一怔,道:“那你要同我说什么?”
李睿道:“我本想说明日要出宫,想托你在爷娘面前替我遮掩一下,只说我和你一道在朱镜殿看书,别叫别人发现了。”
我怪道:“你出宫就出,怎么还要我遮掩?”
李睿急道:“我叫你遮掩,自然有我的道理。”
我也急道:“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那我岂不是早就替你写过多少回策论了!你不告诉我要做什么,我才不帮你呢。”
李睿见我顽固,气得一跺脚,道:“说就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我们几个听说吐蕃使者明日离京,打算去拦他们一拦,叫他们知道我大唐的公主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好求的——我为了你才去做这件事,你还蝎蝎螫螫的不肯帮我,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