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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悻悻回到府里,王夫人早得了信,赶紧迎上去问道:“老爷,如何?大老爷那里……”
贾政艰难摇头:“唉……”
王夫人一听就急了,“什么意思?官家都寻上门来了,他还真要等人进来抄查不成?!”
贾政瞪了王夫人一眼,斥道:“言语越发轻浮了,像什么样子?!”
王夫人怒道:“我像什么样子?老爷怎么不说说大老爷那里像什么样子!那贾雨村是个好沾惹的?!如今都进了大理寺了,上一回进里头关押清查的是哪个,老爷不记得了?恶狗一口毒入髓,咱们不赶紧同他撇清了,还要替他遮掩不成?!
娘娘被气得卧了床,如今都牵连到自己府上了,大老爷还这般,非要等弄出大事来,把娘娘气死才罢休吗?!我的元儿!……我苦命的孩儿!这许多年来,可得过他们什么好处?反要处处受他们连累,到这个时候了,还要霸着几把扇子,真要带到棺材里去才罢休吗?!”说完已连声哭起元春来。
贾政从没见过王夫人如此,一时也无言以对起来,咽了口唾沫叹道:“他只说没见过那扇子,说没有那回事,只是咬死了不认,差役们也拿他无法,我还能劝什么?他说了,当日那石呆子尚能为了那些扇子连命都不要,难道他还不如那贱骨头有骨气有眼光了?……唉,你让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王夫人嚯得抬头道:“我告诉老太太去!让老太太去问他!我看看他还犟嘴不犟了!”
说了便要起身往外去,贾政赶紧令人拦下了,呵斥道:“越发疯了!娘娘有个好歹固然是大事,若是把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就不是大事了?!若真是……那才真是没人能制他了,到那个时候你哭谁去也晚了!”
王夫人一听也有理,只好止了步,左思右想竟都无路可走,只好又哭起来。
贾政如今也被一连串的事搅得毫无还手之力,哪里还有精神去劝王夫人,只长叹一声仍往书房里去,也不寻那些清客相公们商议了,一个人在里头闷坐着,不知道想些什么。
且说那贾雨村,委实非常人可比,饶是抄家问罪,被关进了大理寺监牢,也不见丧气,心里仍是各样算计。这回吐口石呆子的事,也是有打算的。一来石呆子虽被下了狱,人却没死;抄了家产,可他家也没什么东西,就那几把扇子都在荣国府了,怎么看也是自己受了贾赦指使的意思,便是真要问罪,也大不到头去。
二来他如今沉心细想,四大家连遭恶事,可这几样事在勋贵大家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哪家没点乌糟事?脏唐臭汉,何况这些人家!卖官鬻爵?贪赃枉法?拿这些名头抓人,这长安城里也不用住家了。可见,这几回事,罪名还在小处,关键是有人要对付他们。
他原是因着林如海介绍攀上了贾政才进了四大家的圈子。只后来发觉贾政为人过于迂腐胆小,王子腾又过于精明,都不是好相与的。有一回偶然听说了贾赦要贾琏强买古扇的事,便自作主张给弄了来送去,才同贾赦走近了起来。之后类似这样的事自然只多不少,贾赦也愿意投桃报李,两人真是如逢知己,相见恨晚。
是以如今他说出石呆子的事来,一来是望贾赦闻着信,知道好歹,赶紧使了法子替自己开脱,速速结了案,万事都等出去后再做打算。二来嘛,既然有人要对付贾家,还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自然也非凡人,若是能因着自己放出去的这点风声寻上来,他也不介意换个主家谈买卖。
只是那石呆子的话已经说出去好一阵子了,却不闻丁点风声,未见任一方人前来接头,贾雨村这时候心里才真有些开始着慌了。
贾赦却不知道贾雨村打算,王子腾如今自顾不暇,兼之又不知道贾赦同那贾雨村的那些勾当,也未觉察此事,贾政王夫人虽心里着急,到底该如何行事也没个主意,事情就这么悬在了那里。
贾母年事已高,众人怕她平白担心,许多事都不说与她知道。贾政更令宝玉每日都多在贾母处陪着说笑,连常日的功课都放宽了许多。
这日用过晚饭,众人在贾母处聚齐,说笑一阵,见贾母略有倦意,才各自离去。琥珀珍珠几个伺候贾母梳洗完,贾母上了床,靠在大引枕上问道:“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琥珀想了想摇头道:“太太奶奶们方才不是都在?能有什么事。若真有个什么事了,二奶□□一个走不开,太太也不一定得空了。”
贾母听这话也有理,笑道:“上了年纪了,倒疑神疑鬼起来,唉!”
琥珀端了安神汤上来服侍贾母喝了两口,又端上水来漱口,嘴里笑道:“怕是老太太想鸳鸯姐姐了。咱们三四个捆一块儿都抵不过她一个呢,老太太看着总觉得少了人似的,心里就犯嘀咕了。”
贾母笑骂:“小蹄子,从前看着也是个老实的,如今嘴也油了。”
几个人服侍贾母躺下,上了灯罩,架起绣屏,一个在里屋两个在外屋也都轻手轻脚歇下,一时只闻窗外风声阵阵。
暗夜里,贾母渐敛了笑,睁开眼来看着屋里淡淡灯光,心里又思量开了。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如今精神越发短了,时常要小睡片刻才成,也不晓得还能撑几年。如今有几件事却是实在放不下心来。
头一件便是宫里的娘娘,这女人生子如过鬼门关,偏生宫里特殊,自家就算有千般手段也使不进去。想想寻常大家后宅就有多少龌龊,那宫里的暗斗明争还能少了去?何况如今这局面,细算来真是大大捏了把汗。
再一个便是宝玉的婚事,这许多年来,自己心里自然是属意黛玉的。可之前还没来得及跟林如海开口提及,林家就放出要坐产招夫的话来。这下自己倒难办了,劝?林家偌大家业,几代单传,劝人家断了香火算了?可若是不劝,还真让宝玉给人当上门女婿去不成?!原先千思万想,算着如何促成此事,还挂心宫里娘娘和眼前儿媳的心思,谁想到篓子出在这地方?!长叹一声,却是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了!
还有一件便是自己百年后这家里的安排。老二媳妇虽木讷些,好在不惹事,如今有自己镇着,这日子还算能过。怕只怕自己一旦去了,那头就要跳出来说说长幼尊卑的话了。这府里若真让那两个做起主来,也不用旁人家出手,自家就能给折腾败了去!这件事,少不得如今也得打算起来了。到时候当着族人世交留个话,虽是丢脸,也比往后丢命来得好。
一样样一件件想过去,渐渐就迷了,恍恍惚惚好似有人影在跟前行礼,却看不太真,只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李纨从贾母处回去园子里,洗漱了躺下,便让人都退下了。丫头们知道自家这寡妇奶奶性子古怪,向来不要人上夜的,便都各自散去。
进了珠界随意逛了一回又出来在床上躺着,一呼一吸间灵台清明,似与星光相应。忽然心里一动,对着个淡淡身影唤了声“大妹妹?”
那人影豁然转身,却是个十五六岁的明艳少女,长得面如桃花目如星,见了李纨拿手里扇子掩了嘴道:“嫂子能看见我?!”
李纨如今定念已成,入梦不迷,见少女如此情形,不由心生伤感,点了头轻叹道:“大妹妹这是要走了?”
姑娘点点头,拿下了扇子,看着李纨笑道:“是啊,总算能走脱了,舍不得这里,再来看看。”
李纨见她神色,一时心生悲意,又不知说什么是好,却见眼前人影一晃,又成凤冠霞帔之形,容颜端丽却目露疲惫,看着李纨缓缓道:“嫂子,我这就要走了,你替我向老祖宗告声饶,就说元儿不孝,保不得我贾氏一族满门富贵,有负先人所托……”
李纨轻轻道:“老祖宗不会怪你,富贵本是因缘聚,气运已尽,本非人力能及。你……你实在是辛苦了……”
那丽人眼见着扑簌簌掉下泪来,又道:“我已往太太老爷那里辞过了,只怕他们醒来不记得梦里的事,还请嫂子提着两句。当今乃不世明君,咱们家做下的那些事,恐怕要躲也难,更无私情可念,还劝府里熄了侥幸妄想,不如在老家宗祠族产里留个根本,往后也是一条退路。”
李纨自然点头,宫装丽人又交代一番,才叹道:“从前不知事,只谋图个富贵,如今才知道太爷爷当日的话,‘权势连着畜生道’,‘富贵还需富贵命’。若无那点智慧加持,贸然得了富贵,反是增孽造恶的根本。无明深重,得了权势,不知修福反失了所限,越发作恶多端起来了。我本欲保全家人富贵,哪知道到头来反害得他们罪孽增重……”
李纨听了便劝道:“人心自生,各领因果,又岂是你的过错?”
宫装丽人听了这话,点头笑道:“若我当日能多同嫂子相处些时日,只怕如今还好些。只没想到初入人世,就陷入这等局中,这因果也结的太简单了些。”
李纨皱眉道:“初入人世?”
宫装丽人点头:“是啊,咱们这一群来投的都是初生灵呢,都是从太虚幻境里来的,一会儿我还往那里销账去呢。”
说完话,又变成了方才那小姑娘的样子,看着李纨一笑道:“嫂子可知道我为何偏爱这个模样?”
见李纨摇头,她又笑道:“实在是自我换下这身衣裳,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便是睡着,都睁着只眼呢……一日日,一年年……真的好累,好累……”
笑着笑着,那人影就淡了,渐至于无。
留下袅袅余音:“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
一阵夜风吹过,李纨缓缓睁了眼睛,嘴角溢出一声轻叹。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