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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说贾府里,众人正等着看那位姥姥到底是何等人物。就见平儿领了人进来。一个老妇人,面色黢黑,上头皱纹密布,尤其额头上深深几道抬头纹,好似拿刻刀刻在玄武岩上的。身上穿着一身青布长衫,底下灰布裙,眼见着是簇新的。头上包着块青布头巾,露出来花白的发髻,只一双眼睛仍晶亮着。她手里紧拉着个娃儿,也是一身新做的布衣裳,梳着两个小揪揪。这会子正死命往那老妇人身后躲去。
老妇人上来看了一圈,向贾母跪倒行礼,口称“老寿星”,贾母也起身让过一回。又让人给安置了座位。见那孩儿十分认生,便让人拿了钱带他外头玩去。自有小幺儿领了差事,这里留下这位姥姥说些乡间趣事,倒把一群人都听住了。
凤姐见这刘姥姥投了贾母的眼缘,便张罗着让她住下。用了晚饭,鸳鸯让人带了二人各去沐浴,又换了衣裳,才又带上来陪贾母说话。
刘姥姥说起乡间轶事,她道:“原先咱们那里有处荒山,土层薄,什么也长不住,就生得满山的茅草,那个地方就唤作茅草岭。自打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起,那边有人收茅草绳儿编的小筐。精巧些儿的一个两三文钱,那山又无主,草又不消花费,不过费些人工。茅草绳搓起来多快,便是老奶奶们晚上就着月光都能搓上一捆。
这么着,过了些年,有个外乡人到屯里寻人。寻了半日也没寻着地方,着人问了,才晓得并没有寻错。只是这茅草岭早就被拔完了茅草,光秃秃一个了,叫他哪里寻那个‘满是茅草的山东脚’这样地方去!”
众人听了都笑,李纨一口茶差点没喷自己裙上。耳里又听那姥姥道:“如今一下雨,四下冲些泥沙碎石下来,倒不如原先荒草没人的时候干净了。”
幸好转眼又说起因缘果报的事来了,李纨方松了口气,心里暗暗盘算着。
片刻,忽又听道:“要说也得亏那些心思巧的人。如今咱们乡下地方也多了许多新鲜玩意。也让人得了好处。比方说这两年刚出的一种发丝儿面,极细极细,就唤作‘一窝丝’。只拿开水一泡,捞起来拌点秋油盐水就能吃了。且价儿还便宜。原先到了农忙时候,家里要做饭也只能指着下不得地的老头老太和半大孩子。若没个合用的,少不得还得饶上半个人工。如今有了这东西,可不就便当了,只一锅热水的事。”
惜春忽开口问道:“你们那里的人都吃这个面?”
刘姥姥摇摇头:“家里有人能给做饭的自然还是吃自家的粮食,像我们家里,连我在里头也不过三个劳力,剩下的两个娃儿又小,实在腾挪不开的,便都用这个应付了。”
惜春又道:“你方才不是说那面便宜?既便宜,何不就都吃这个?”
刘姥姥笑道:“咱们自家要做出那般细的面来,是不能的。切面切不得那么细,抻面要好面才抻得起来,咱们家里那些一箩到底面是抻不出来的。这般比着,那面实在是便宜。只是若同家里半干半稀,半菜半粥的比起来,自然自家地里出的不花钱,更便当。”
惜春听了点点头:“你们很该着实算算。若那外头买的比自家做的便宜,何不就用外头买的,再把自己多余的粮食卖了去,两下一差,又是赚头。”
刘姥姥笑道:“姑娘说的是,只是咱们庄稼人,脑子笨,算不过那些事来。只知道一个理儿,那就是——但凡能不花钱的便不花钱,自家田里地里摆弄得出来的,都不消银钱,就都紧着这些吃用。”
惜春在那里说得头头是道,这边她奶娘恨不得上去捂了她的嘴,又偷偷看上头贾母。果然见贾母神色淡淡的。待她说完了,贾母便问:“四丫头这些学问都是打哪儿来的?这满嘴又是银子又是钱的。”
惜春仰了脸笑道:“老祖宗,我这都是听兰儿给我说的呢。说是九王爷还要带着他们著书,讲的都是农人庄户的日子怎么过的学问。兰儿说,原先他在书院这些时候,早把那里头的藏书看了个七七八八,只当自己学问了得了。结果这会子做起这个来,才晓得什么叫做‘纸上得来终觉浅’呢。我今日也问得了两句,待他家来是再告诉了他,或者也有用的。如今我也算知道点经济学问了。”
贾母听了这话,面色大霁,笑道:“总听得说兰儿同他四姑姑最亲,今日看来果然如此了,连这样的‘大事’都同你商讨。”
惜春点点头:“怎么说我也是长辈,总得在要紧关头指点指点他,才不枉他朝我行的礼。”
贾母听了大笑,方才那点子不虞自也散了个干净。只刘姥姥耳听着这府里这么个小姑娘一开口说的都是八王爷九王爷的,一颗心都激灵了,更生出几分敬畏来。
坐着说了一通,眼见着天色已晚,才各自散了。
稻香村里,碧月同常嬷嬷几个说起今日刘姥姥所言,多是些因果报应之事。常嬷嬷笑道:“倒也难为这姥姥了,这片刻时光,编出多少故事来,还得投了老太太太太的脾性。这在她们乡间,想必也是个能人。”
李纨笑道:“让嬷嬷说着了。我刚还问凤丫头来,既说是同她们连的宗,怎么就唤作刘姥姥。这才晓得,原是她女儿嫁了姓王的,她孤老婆子一个,就索性搬去同女儿女婿住了。看上回敢带了孩子来府里认人,也是个心气足胆子大的。”
闫嬷嬷也道:“若常理,这样身份,怕日子难免过得缩手缩脚。这姥姥能如此,确是难得。这回又能投了老太太的缘,太太自然待她不同,少不得要破费些儿。却不知到时候奶奶是不是也得意思意思。”
李纨笑道:“再看吧。太太那是正主儿,这说来还算是娘家亲戚。凤丫头也沾着这个王字。老太太或者有,也是见面礼的意思了。我们小辈,又不沾亲带故的,太往前凑了倒不好。若这姥姥家里果然困苦也罢了,如今看着日子也算好过。非得都像咱们这样才算好了?老太太的意思,怕不得明日好好逛逛园子。一日相处下来,果然有什么需得咱们帮忙的,再说不迟。”
常嬷嬷也道:“且论不上咱们呢。再一个,这样的若一味给银子,倒不是亲戚意思,反把人看低了。明日看了再说也好。”
便又说起下午的螃蟹宴来,李纨道:“若让咱家这小子知道了,估摸着又得闹!上年府里两回吃螃蟹他没赶着,嘴里嚼咕了得多半月!”又吩咐,“今儿庄上送来的果子,赶空儿挑拣挑拣,过两日咱们蒸社饭吃。”
常嬷嬷笑道:“这个主意好,且跟前地里好些瓜果也当时,蒸这个最好。”
闫嬷嬷也道:“这个容易,明儿主子们饮宴,咱们也没什么事,刚好把那新下的核桃、白果、栗子、榛子的,都给剥出些儿。蒸这个饭也不用去厨上,咱们自己院子里就都办妥了。”
果然说起节令饮馔来,才是最没有分歧最不起龃龉的好题目。
潇湘馆里,几个人正伺候黛玉梳洗。紫鹃正给黛玉通头发,妫柳在一旁站着看,嘴里还不停:“姑娘,那姥姥说的话可有什么好听的?你们一个个都听住了!那可算是什么稀奇话儿呢?哪有我说的好听!姑娘乐意听,我给你讲啊!浮尘集市里多少稀奇事儿呢!我这就说一回‘天妖进犯南荒渡,将军巧布定波亭’!……”
墨鸽儿赶紧拦着:“得了,得了,你歇会儿吧!谁要听你说的那些破事儿,跟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还定波亭……你咋不说风波亭呢?!再说了,谁告诉你我们姑娘爱听那些闲篇儿了?不过是看老太太太太爱听,陪着坐会子罢了。这叫孝道,懂不懂?!礼节,哼,算了,你哪里懂这个。”
紫鹃也道:“方才说的那个老奶奶诚心拜佛,佛祖菩萨赐了个孙子给她们家这事儿,我看老太太太太都听住了,太太还只念佛呢。”
妫柳越发不忿了,她道:“这算个什么!要人听住了还不容易?只合了这人心事自然就听住了!给老爷讲讲一君子为官如何方正不阿,后来品行上达天听,圣上大喜,连升三级,成一代名臣。给东府敬老爷讲讲世家子如何修真成仙,给咱们府里大老爷讲讲房中术益寿延年……”
“吧唧”,她话未完,被辛嬷嬷一个巴掌打脑袋上,喝骂道:“越说越没规矩了!在姑娘跟前混沁什么!你再这般,我就做主把你撵了出去,管你多大来头多大本事,咱们也消受不起!”
妫柳委屈上了:“怪道大奶奶说‘实话不容易听’呢,连说都不容易说。我不过打个比方。”
紫鹃也骂她:“打什么比方!老太太就不说,太太素来信佛虔诚,连院子里还特设了个小佛堂呢,这都是好事善心,能同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比?!”
妫柳摇头道:“哪里好事?哪里善心了?这分明是个最黑心不过的买卖!”见众人正欲齐声声讨她,忙快嘴道,“太太整日求神拜佛,无非是拿点小恩小惠妄想着同神佛菩萨们换些大好处罢了!这哪里善心了?往庙里送百十两香火银子,求各个庄子上风调雨顺大丰收;点个心愿海灯,白白烧掉几斤香油,求娘娘隆宠合族富贵。你们自想想,天下还有这般黑的买卖没有?
若神佛真有知,气也被气死了,就没见几个同他们做买卖不是起黑心来的!你若是佛,有人每日给你点上几根香,就要你保佑他们家里不管善恶贤愚的老老小小都要平安康健,最好少的读书能中榜,老的长寿永享爵,男的当官步步高升,女的掌家日进斗金……你是菩萨,你干啊?!”
众人被她一通狂轰滥炸,说得哑口无言。妫柳乘胜追击,“比方上年天时不好,咱们家里怎么弄的?先说可能有旱灾,就一早让人淘井的淘井,加凿的加凿,备了能抗旱的粮种。又有南边多雨,紧着修渠固堤,还特寻了上好荞麦种子备着万一遭了灾好补种。掌事们连同姑娘都操了多少心!到了太太这里呢?往几处庵庙里多送了几回香油钱!我且问问你们,天下还有比这更省事更好赚头的买卖吗?!只那佛菩萨大约是没同太太做成这回生意罢了。”
一时都无言以对,黛玉咳嗽一声道:“你越发没规矩了,怎么好论起亲戚家长辈的是非来?罚你三日不得说话,以儆效尤。”
妫柳忙道:“姑娘,吾并不敢论是非也。是者何是,非者何非?吾所论者,不过以吾之陋见照世间事耳。所谓各人各见,即嬷嬷们自有嬷嬷们所见,姐姐们自有姐姐们所见,姑娘自然有姑娘所见。虽是一物,入于各人眼目却成象各异,此妙趣也,此道之所修也。姑娘,当世天子尚不禁人论道说佛,怎么姑娘倒罚起我来,岂不有违世训?嘿嘿,嘿嘿……”
她还待往下说时,就见黛玉回了头凉凉看她一眼,遂住了嘴,只嘿嘿罢了。
辛嬷嬷笑出声来,抚掌道:“好了!丢开手吧!凭你掉书袋子也一样该罚的!姑娘,你罚她不说话的主意是好,只是她不说话,却不晓得要把这说话的力气又变出多少种淘气的法子来,我们倒防不胜防了!”又对妫柳道,“只你今日所言,太也骇人听闻了些儿。旁的我也不说你,只要你记得做客的规矩,没得在人家家里吃着住着,还要编排人的道理。在亲戚家罚不得你,若叨登出来,反大家没脸。待回了家再同你算账,你自记着吧。”
妫柳苦着脸道:“嬷嬷,不如要打要罚你趁现在吧!还要等那许多时日,我这就像头顶上悬了道符儿,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起验了,哪里还得一刻舒心的时候?嬷嬷,打铁趁热,罚我趁早,赶紧,赶紧。”
黛玉也笑道:“嬷嬷这主意好,便是先给她记着,待回了家,让掌事嬷嬷们同她好好算算。咱们都不说话,只看着她去。”
妫柳俩嘴角都拉下来了,墨鸽儿称意:“总算也有治你的法儿了,让你天天狂的!”
紫鹃也道:“都是一嘴子的胡话!眼前明摆着的看不见。太太一心向佛,才有了宝二爷衔玉而诞,还养出了一个娘娘来。便是珠大爷去得早,还有个兰哥儿这小年纪就得了名声呢。这不是善心善报是什么!惯爱由着性子胡说八道瞎编排人!”
妫柳回嘴:“你也说是眼前了,谁晓得之后呢!”
黛玉一瞪眼:“还说?!”
妫柳立时闭了嘴,只眯了眼冲黛玉笑。众人也拿她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