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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斜走,天也阴沉起来,莺儿趁着身上还热乎着疾走几步掀了软帘进屋,西次间里宝钗正低头配线,莺儿见了道:“姑娘,这也好半天了,日头又不好,仔细伤了眼睛。”
宝钗又选了几股丝线,才抬了头看她,似笑非笑着道:“你这丫头,自己专好躲懒,倒说教起人来。”
莺儿拿手在屋里熏笼上烘着,笑道:“这回可不是躲懒,同喜姐姐跟几个小丫头在外头廊下说话,我也去听两句。”
宝钗一边低了头继续寻色,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哦?又听什么来了。”
莺儿道:“说之前府里厨上有个厨子新做出来几个菜,得了老太太的赏,如今整个厨上的都憋了口气想要学几个新菜得个彩头呢。”宝钗点点头也不接话。
莺儿接着道:“听婧儿说,大奶奶又往厨上送了些上好的食材并几个膳食方子,可是送对时候了。”
宝钗问道:“那个原先从大嫂子院子里出来的小丫头?”
“就是她,同喜姐姐也不拘着她们,如今天冷,又有些雨水的时候也没法子打扫,就由着她们去寻人玩了。不过待着雨停了,就得好生忙上两日才能收拾干净。”又道,“说起大奶奶,听说这回兰哥儿生辰,兰哥儿舅舅送了处花园宅子给他,啧啧,真是大手笔,上半年宝二爷生日,舅老爷也不过送一套衣服一双鞋袜并些银丝寿面罢了。兰哥儿才多大点人……”
宝钗这才住了手,又问:“可有何说法?”
莺儿摇头道:“都说兰哥儿舅舅家不算是正经亲戚,虽买卖做得大,到底是……”说了忽的住了嘴,面上露出几分尴尬懊恼来。
宝钗如何不知,因笑道:“到底是商人,没什么见识,才会这样手笔——我说的可对?”
莺儿红了脸讪笑。她自然不能说听来的是“到底是商户,粗鄙没见识不懂规矩,一看便是暴发户”云云。
宝钗并不在意,轻轻笑道:“这回你晓得当时那些衣裳不合穿了?”
莺儿立时明白了,又想起一事,道:“依着姑娘的说法,大爷着人寻了些宋锦来,一打眼真看不出来新旧,却比那缂丝料子都贵上几分。虽也听得见得多了,还是不懂这些人家,好好的新衣裳非得看不出是新的来才是好的。却又不能显了旧态,这么着,新的时候不能穿旧的时候也不能穿,一身衣裳不晓得还有哪几天是能穿的。真是麻烦。”
宝钗看着莺儿点头道:“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倒是有些长进了。世家行事,自然跟外界不同,若是都一个样儿分不出彼此来,哪里还能显出世家气派。”莺儿撇嘴不以为然。
两人说着莺儿听来的闲话,薛姨妈也带着同喜同贵来了,宝钗便放了手里的活陪着说话。不免又说起吴家送贾兰的园子来,宝钗笑道:“方才正听莺儿说呢,倒是没几个人说好。”
薛姨妈笑道:“恨人有笑人无的最多了,听她们嘴上说的如何如何,你拿到她跟前去,问问看她要不要收不收?不过是白看着眼红罢了,嘴上贬两句过过瘾。”
宝钗听了道:“宅子不过是个宅子,遍地都是,和生道那样声势,若说单是拿个花园子来炫耀,我却不信的。”
薛姨妈笑着拍拍她手道:“这就对了,说那话的才是没见过世面的。一个宅子能算个什么,‘宅新树小画不古’都是埋汰人的话儿。和生道那样的,寻个新鲜的花园子给小外甥当个散心玩处,南边多有这样的,并不少见。京里人面稠密,不说礼尚往来,就是见面说话,都得绕他七八回心思,这样手笔的自然少了。哪里都有个定例的,这又是个贵人聚居的地方,若都跟南边一个风气,哪里有那么些宅子院子能拿来做人情!”
宝钗点头一笑,薛姨妈接着道:“那些婆子丫头们没见识,如今京里卖宅子卖地的可也不少,三四千两能买个中等院落了。你舅家给凤丫头送来的东西,随便拿两样也能换他一个,不过是看着不打眼罢了。”
宝钗笑道:“看妈这话说的,倒像是斗起富来了。”
薛姨妈听了也笑了,才道:“人老嘴碎,看不得这样的,忍不住要说两句。也好在咱们跟前人少,我看那府里,只下头几百号奴才就吵得头晕。”
宝钗点头道:“人多口多未免就事多,姨妈又是个宽厚的,人多事少更多闲气了。”
薛姨妈道:“正是这个道理了。这回探丫头几个打老太太院子里搬出来,不也是因了奴才的缘故?主子们守着体统,奴才倒没个像样的束缚,掐尖争强的,你要真计较还计较不过来。老太太想也是见不见心不烦的意思,索性都远远迁去了,落个清静。”
宝钗听了道:“是这样缘故?我说呢,老太太惯是爱热闹新鲜的,怎么忽的嫌起闹腾来。把三妹妹几个都搬了出来,只……只留了林妹妹。”
薛姨妈心里想起这个事也有几分不是滋味,毕竟自己这里还压着当年高僧说过的话,金玉良缘可见是天意天命,可偏偏有那么些专好逆行的人。往常想着到底黛玉跟宝玉还小着呢,打小一起长起来的情分自然不同旁人,要说旁的,家教在那里,怕是不能的。
可前些日子却听说了袭人的事,这心里就有两分意外了。这眼见着宝玉已经知事了,贾母找个由头把姑娘几个另迁了院落是情理中事,却偏偏把顶应该避嫌的黛玉给留了下来。贾母虽有了年纪,却不是个老糊涂,这般行事,用意自明。
想到此处,不由得看宝钗一眼,轻叹一声,嘴里却道:“老太太当年最疼的就是林姐儿的亲娘,如今女儿年轻轻没了,只剩下这么点子血脉在眼前,自然也多疼宠几分。看这平日里,老太太疼这两个的心却是一般的,都是当成心尖尖来疼。宝玉跟林姐儿打小这么一同长起来的,自然情分不同。迁了哪个出去,老太太恐怕都舍不得。”
宝钗点点头似浑不在意,只唤莺儿给薛姨妈换了盏热茶,又随口问道:“妈今日去姨妈那里,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薛姨妈端了茶道:“南边收秋租的回来了,一大摊子事儿,我在那里也帮不上忙,索性先回来了。”
宝钗又问:“那上回说起大姐姐的事儿?……”
薛姨妈也皱了眉,“你姨妈也没同我细说,你舅母也不是十分知情,想来有你舅舅几个帮衬,应当是有指望的吧。”
宝钗不由得又想起那宫里的暮气沉沉来,从脚跟子打个寒颤上来,心道元春真是不易。
薛姨妈犹自叹息着:“若是元儿能出了头,那真是大喜了。”看宝钗一眼才道:“你看看,不说旁的,长公主遣个跟前人来颁一回赏赐,这府里府外就换了多少张脸?有两个铺子这些时日的生意都好了许多,一个月挣出多半年的银子来了!你哥哥更是整日的吃请。连着府里的婆子丫头们都笑得真心了几分。”
宝钗听了这个,不由得为自己方才光念着日子好不好过的浅薄心思生出几分愧意,若是当时自己能……只是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了。
南边的人一回来,旁的人不晓得,头一个周瑞,知道了前阵子自家媳妇做的蠢事,虽没胆子骂上两句,到底心里不太爽快。二一个就是琏二爷了,有道是万不如偷,这眼见着偷得畅快的日子就这么没了,心里恨不得把胡天再弄去北边收一回租子才好。
且说胡天回到了府里,进了自家门一看,嗬,好嘛,大变样了。他也没空多话,只把随身带着的包袱往桌上一放,嘱咐了一句,便往外院同周瑞几个管事交活去了。足足半日,才把事情理清了,得了赏不说,管家还让这回跟去的几个都歇两日再来上工。
晚间回了家里,胡天家的早已整治了一桌酒菜为自家相公接风洗尘。入夜共眠,待得雨收云散,俩人躺在绫被里说话。
胡天搂着自家婆娘轻道:“可委屈你了。”
胡天家的默不作声,胡天又道:“这回我去了趟南边,周管事牌子大,去了也只管跟大庄头们应酬。倒是我们几个趁便走了些地方。不看不知道,这南边如今跟京里竟是大不一样了。我看着在那里过日子倒也不难。那里的田庄里,大庄头是不用说,寻常官家的老太爷怕也比不了。便是那些小管事,也个个活得滋润。我想着,若是能谋了那边的差事,咱们一同离了这里,或者能过上安生日子了。”
胡天家的听了道:“便是你能去得,我哪里就能去了!你要我想那没脸的法子求去南边倒是没准能成,只若是这样,我、我、……又怎么肯放我也去……”
胡天越发搂紧了她,沉了声道:“咱们生在这样的地方有什么法子,生来就是做奴才的命!咱们又不同别家有根基,我能配了你都是走了大运道了。只是在这里我却护不住你,没有……没有琏二爷,也会有旁人,姓余的那畜生几回打你主意当我没瞧见?!我也只能寻个事岔过去罢了。若你真是个水性的,我也不怕脑门变绿,索性这么过了也成。你又不是那般的,我也舍不得你。
既如此,索性做一票大的!到了南边就不同了,你是原先在爷们屋里待过的,我又是已经跟着大管事去过一回的。若是能成行,说不得就能借个势,虽不说能出人头地,起码没人能随意欺了去。我家里没什么人了,你却有父兄在那里,往后有个什么主意,也有个扶持相助的。”
胡天家的闷了许久,久到胡天都以为她给累得睡着了,正要收声,听她从被窝里闷着道:“你、你、你……你不嫌我?……”
胡天捂了她的嘴沉声道:“我一没骨气二没本事,要走这样的路子,你不嫌我我就谢天谢地了,我嫌你什么?!再说了,爷们屋子里出来的姐姐们,有几个是没有首尾的?不是个个都跟香饽饽一样被抢了去?再别说这样的话,实在是抽我嘴巴了。”
胡天家的听了这话才略安心了,虽贾琏惯是风月场中人自然有一套御女手段,胡天家的这些日子过的倒也不能说如何苦大仇深,毕竟也有几分情谊在。只是对着明公正道的绿意正主,到底有两分心虚。
这回听胡天这么说了,才开口又道:“你要去南边,这法子好想,若是不成,你这回就去不了了。只是你去了,我可怎么办?二爷既然肯让你去,自然是……”自然是要留下她的意思。
胡天便道:“没有夫妇一对非给分在两处的道理,你又不是不能替的活儿。”话虽如此,想到毕竟这回走的路子跟寻常也不同,想了想道:“倒有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胡天家的忙问是什么,胡天道:“待我得了那边的差使都定了,怕也没那么快能走。眼前尽快把这事定下来,如今入了冬,年下府里事情多,琏二爷管不过来那么些,你抽冷子求了二奶奶去,必定能成的。咱们再吃些苦,赶在这年里去了南边,就算是逃脱升天了。”胡天家的听了连连点头。
果然不几日,年下调动人手,恰逢几处庄子要轮换几个管事,周瑞称道胡天两句办事沉稳,贾琏便做主让胡天领了打理南边一个小庄的差事。见胡天磕头时,琏二爷满心都是往后的风流好岁月。
哪知道待贾琏领了贾赦的命,往京外几处走了回来,却发现胡天一家子都打了包裹往南边去了,不禁气急。正要问责,却听手下小厮回话,道是凤姐的意思,调了人填了胡天家的针线上的空,让他们夫妻同去。
贾琏一下泄了气,反生出几分心虚来,怕是凤姐听得了什么风声才趁他不在清理了门户。想着原先跟前的几个使唤人,不是去了庄上,就是配了常年在外的管事,立时越发信了几分。忙忙熄了心,作出浑不在意的样子,又真真切切老实了些日子。
见凤姐并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才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再提胡天家的事,只打发了心腹好生留意府里,看有没有尚佳的尤物可供消遣,尤其是看看有没有天性风流的媳妇娘子,如今的琏二爷觉着那些动辄脸红不知人事的丫头们实在不够趣味了些。
只是不管贾琏的心腹小子们再如何能耐,哪怕寻个天仙来,这会子琏二爷也没那个空闲心思了。到了年下,各处庄子送了年下的租子节礼来,又有老亲故旧的应酬往来。贾赦自来惟好高卧,除了常日里有交情的几个,府里的应酬向来懒得过问。贾政自恃读书人的身份,自然也不耐烦去应付些庄头管事商贾官吏。这么看来,这二位还真不愧是亲兄弟。
如此等等,只好都落在了贾琏这个帮着管家的二爷身上,每到这时,贾琏就有些羡慕东边府里,贾珍虽行事不着调些,府里的事情却是一把抓着,里外应酬更是游刃有余,外间也多卖他几分面子。奈何两府再如何亲近,这些事也没法子撂到对面手里,只好自己苦捱罢了。这日正跟林之孝说事,外头来报林家送年礼的船到京了,便赶紧放下手里的事安排了车马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