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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请四小姐来。”哑姑涩声吩咐。
时间是清晨刚刚起床时刻,这会儿屋门还没开,夜壶也在地下,兰花还没有进来伺候,只有两个人的
世界,小奶奶用言语和兰草交流。
兰草行动有些缓慢,她心里反复掰扯着一个字,死。
难道,真的准备给那个走投无路的姑娘出主意,你可以死,死了就不用嫁了。
小奶奶,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如果换了是五小姐柳映,奴婢倒是很愿意她落个这样的下场呢,可那是柳颜啊,和我们无冤无仇。
“就说我请柳颜来请教学识。别的,不许多嘴。”
她说。语气很冷。
兰草深深看一眼,这算追加吗?
炉火早就捅开,上好的灵州青碳烧得啪啪作响,屋里温暖如春,她穿着单薄的雪青色长衫,兰草发现小奶奶似乎对各种衣衫都保持着浓烈的兴趣,今儿换一套,明儿再换下一套,似乎愿意把所有的衣衫样式都尝试一遍。幸亏大太太现在对角院特事特办,衣食无缺,不然的话哪里容得她这么穿戴呢。
兰草有些委屈,不敢多问,不敢多说,把手拢在袖子里脚步轻轻出去走了。
兰花进来伺候梳洗。
小奶奶自从那次梳了丫环发髻,就天天这样梳,意外的是,府里的婆子仆妇偷偷议论,大太太却没有出面来责备半句,所以兰花准备今天还是给她梳一个她喜欢的丫环髻。
哑姑摇一下头,披散着乌发站到桌边。
难道一大早就要练字?
兰花赶忙伺候笔墨。
哑姑捏起笔,却不写字,伏在案上慢慢地画,兰花看到一个女子的头像从笔底下画出,眉眼倒是简洁,只是寥寥勾出,重点落墨的是女子的发饰,从前额开始,头发分成一小束一小束,结出一个小小的麻花辫子,那辫子沿着发际线一直往下走,直到在脑后和众多青丝汇合,最后面用一根丝带轻轻扎束,简单,流畅。就算只是白纸黑墨,素色描绘点染,兰花却看呆了,这女子画得栩栩如生简直跟活人站在眼前一样生动,尤其这累累如丝的青发,被这么简单地一编结,竟然显得无比自然好看。
是兰花从未见过的发式。
哑姑指指画作,指指自己头顶,然后对镜坐了,叫兰花动手。
兰花聪明,照着那画作梳理,工夫不大,青铜镜子里那个女子果然和白纸上女子的发型一模一样。
兰花不由得去摸自己的头发,还是一成不变的丫环髻,她心里说不出的爱慕小奶奶这个独创的发式,可惜自己只是下人,主子刚刚梳一个好看发式,自己自然不能马上也梳一个。
心里正遗憾呢,哑姑忽然捏着梳子站起来,拉过兰花按在绣凳上,兰花心里跳荡,不敢乱动,果然小奶奶动手来解她早晨梳过的发髻,然后一束一束编织,很快镜子里的兰花顶着跟小奶奶一模一样的发式了。
就算兰花一贯胆大张狂,这会儿看着这新式发式,心里虽然十分喜爱,却又忍不住担忧,赶忙在纸上写道:“我怕外面那些人看到了在大太太跟前嚼舌根子,他们会骂我一个当奴才的不知道高低。”
哑姑刚拿起笔准备回答她,门外慌里慌张一阵脚步响,有人跌跌撞撞扑到门前,声音穿透门帘:“万哥儿媳妇,万哥儿的童养媳在吗?快救命啊——”
兰花一步跨出门,看到一个陌生婆子已经奔到门口,嘴里慌慌张张乱喊。
兰花杏眼一瞪,手叉在腰里,“你哪里来的?一大早的懂不懂规矩?我们小奶奶是童养媳这说法也是你可以信口叫的?从前的时候你们随着性子乱叫也就罢了,如今连大太太都亲口承认我们小奶奶是长房媳妇了,你们还敢这么上赶着欺负吗?”
那婆子哪里料到迎头会撞上这么一顿数落,顿时被骂得昏头转向,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大家不是一直都童养媳童养媳地叫着吗,为什么到了自己这里忽然就不能叫了?
那叫什么?
婆子也算是饱经风雨的老人了,马上换了言语:“好姐姐哎,你就别忙着挑我这死老婆子的错了,快请你们小奶奶走一趟吧,只怕去迟了老爷怪罪下来,这罪名儿谁都担不起呢。”
这一番话来头不小,兰花一听老爷要怪罪,猜不透究竟什么事儿,心里说这小哑巴又犯什么祸事儿了?难道角院的好日子这么快就要结束了?这小哑巴倒霉的日子又回来了?我跟着她才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呢,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早知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还不如不回来呢。
门帘自己搭了起来,正和兰花纠缠不清的婆子顿时一愣,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子站在门里,像一道薄薄的影子,婆子不由得哑口,她认得这是柳万那个童养媳,只是怎么看着和从前那个小哑巴那么不同呢,如果不仔细端详那面容五官,还真以为不是一个人呢。
婆子虚敛衣角粗粗地施了一礼,“小奶奶,我们九姨太太不好了,老爷叫你过去看看呢。”
哑姑闻言目光一动,两道疑惑的光从眼底闪过。
不过她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喜怒。
兰花嘴快,“九姨太太?究竟怎么个不好法了?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平安生下来了,这都母子平顺地过了二十多天了,再有什么不好,也不能找我们小奶奶的晦气吧?那肯定是病了,你们怎么不请大夫瞧瞧呢,我们小奶奶又不是大夫。”
婆子面露难色,“谁说没请大夫,早请过好几个了,要是管用的话肯定就不用来麻烦小奶奶了。说到底这病还是和当初的生产有关系,所以才来请小奶奶的,小奶奶你还是走一趟吧,是老爷发话叫你去的,你要是不去,这万一九姨太太出了什么事儿,只怕老身和你们角院都担待不起呢。”
哑姑不动声色听着这一老一少对话。
兰花不是善茬,言语里处处护着主子,恨不能把主子撇清得干干净净,而这婆子也不是好相与的,那话说得软中有硬,绵里藏针。
兰花一听这事儿终究还是和生产孩子有关系,小脸儿绿了,飞快看一眼哑姑,嘴里冷笑道:“真是怪了,孩子生出来都二十多天了,这些天你们都忙什么去了,忽然跑来说落下病了,难道是我们小奶奶接生给你们接出来的病?当时接生的不仅仅小奶奶一个人啊,还有好几个接生婆子呢,那王巧手呢,怎么不找她们晦气去?哼,还不是看我们软柿子好捏!”
婆子刚来时兰花骂了个措手不及,现在她回过味儿来了,哪里还肯再受一个丫环的窝囊气,一张老脸赤红了,鼓着眼睛,“好一个口角利索的姐姐,这女人生孩子的事儿,再怎么也轮不到你跟我来掰扯吧?老身我福气不好,这辈子就生过三个孩子,对生孩子的事情还是一窍不通,不知道姑娘哪里得来的经验,竟然会知道得这么清清楚楚?”
兰花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讥讽,小小的身子气得乱颤,嘴里老猪狗,死婆子地乱骂着。
那婆子碍着是别人院里,不敢上来撕了这小丫环的嘴巴。
两人只顾斗嘴,没留意一个清瘦的身影已经出了门,向着门口走去。
兰花变颜失色,“小奶奶,你还真去啊,和我们无干的事,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揽?”一面快步追上去。
哑姑不停步,稳稳地走,绕过中院,沿着廊柱一直前行,最后在沐风居门口收住脚步。
这才隔了二十来天,沐风居里大变样了,虽然格局还是那格局,刚一进门,满目的璀璨华丽扑面而来,从地下到桌上到炕上,吃的用的玩的摆的看的铺的挂的盖的穿的,无一不显得更加精致。
看来生了儿子的九姨太母凭子贵,还没出月子就已经在日常生活里捞到了别人没有的好处。
哑姑目光在桌边一个渗色釉大花瓶上落定,那花瓶足足有半人高,造型古朴雅致,釉色剔透纯净,一看就是好东西,要是搬到另一个社会去,拿到某个大型拍卖会或者鉴宝会上亮相,会不会收获一地惊羡的眼珠子?
柳丁茂坐在炕边,那个襁褓里的小婴儿在乳娘怀里。
九姨太太躺在被窝里,嘴里哼哼唧唧呻*吟着。
不知道是真的哪里不舒服,还是老爷在身边,她的声音带着很深的痛苦,又透着撒痴撒娇的味道。
仆妇丫环足足八九个,齐刷刷在远处候着伺候。
哑姑好像没看到柳丁茂,径直到乳娘跟前揭开小被子,被窝里露出一张溜溜圆的小脸儿,粉嘟嘟的,冒着乳香,一看气色就知道孩子很好,已经不是初生时候的模样了,变胖了。
哑姑忽然俯身,在那小脸蛋上亲了亲。
这一举动显得那么自然,那么亲切。
孩子忽然咧着嘴儿笑了,一笑脸上的嫩肉肉乱颤,一对儿小眼睛都埋在肉肉里了。
“哎,他笑呢,看着童养……小奶奶笑呢——”乳娘欢快地嚷嚷,“他认得你呢,是你给他接的生,他见了你亲切!”
她本来要说童养媳的,可是中途改了口。
哑姑怎会注意不到,闪目瞅了一眼,接生那天见过她,孩子刚出生吃的就是这妇女的奶。
满屋的下人顿时纷纷围过来,都来瞧小哥儿的笑。
都说稀罕得很,小哥儿竟然会笑了。
柳老爷也凑过来看,果然看到儿子小小的脸上水波一样漫着欢快的笑。
“呵呵——”柳老爷子见了这笑容真是心里比喝了蜜糖还开怀,扫一眼眼前的儿媳妇,“宝儿跟你亲,以后你没事就多来沐风居走走,看看孩子,只是这九姨太……”回头瞧一眼炕上,“既然是你给她接的生,保住了母子平安,现在她这产后的病,只怕还得麻烦你这孩子瞧瞧。”
他将“孩子”两字咬得很重。
她只是个孩子,一个孩子又怎么能替大人看病呢?九姨太你就胡闹吧。
九姨太忽然大声地哼哼了几声,表示自己很痛苦。
哑姑垂手,静静站着,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柳丁茂禁不住抬头粗粗扫一眼,这孩子,他第一次认真看她,还是那次在田家庄田佃户家里,他看着乖顺听话,当时就有了娶回来给儿子冲喜的念头。
娶过来就从没好好看过一眼,现在留心细看,发现她明显瘦了,面色不太好,神情有些呆滞。
就凭她,那天的母子平安真是她带来的?
疑惑的阴云再一次掠过心头。
要不是九姨太一遍遍嚷着叫人去喊这个小哑巴来,再加上沐风居的婆子丫环齐刷刷咬定了说九姨太平安生产真的是童养媳的功劳,他才怀着将信将疑的想法叫人去喊她来,其实他心里直嘀咕呢,一个孩子,还是个哑巴,自己都还没真正成亲入洞房呢,哪里会懂得妇女生产之道,所以早在五六天前九姨太太就嚷嚷着要喊童养媳来,他就斥责,说完全是胡闹,身子不舒服自然有济仁堂的大夫请脉下药,济仁堂不行,再换怀仁堂,总之只要是灵州府地面上的大夫,柳府都能请得起。难道人家医术高明经验丰富的大夫会不如一个天聋地哑的十一岁毛孩子?
大夫是一个接一个请,奇怪的是九姨太的病竟然一直不见好,倒愈来愈严重了。
今天九姨太拒绝再请大夫,说再不喊那个哑巴来瞧瞧,只怕自己真的要死了。
好吧,那就试一试吧。
死马当活马医吧。
柳丁茂心里说女人有时候愚蠢和固执起来真是无可救药,那就试试吧,等你碰了壁,肯定又会央求我再去请大夫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