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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京城到辽东的路漫长又遥远,因并无紧急军情,且汤玉瀚与云娘带着幼小的孩子,一路上又看看风景名胜,走走停停的,故而两个月方才进了辽东镇。
当年云娘进京城时,只觉得一路越走越冷,现在他们自七月里走到了九月,竟见了一次落雪,便将皮袄都找出来穿上,又听人说眼下离真正的冰天雪地还差得远呢,方知京城的冷算什么,这里才是真冷。
不过,天气固然冷得可怕,但是景色却别有一番不同,“塞外秋天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许是因为眼下不是在打仗,云娘只觉出了眼下的壮阔深沉,却没有感觉出词中的苍凉悲伤,因此念了上半阙便止住了,笑道:“这里的天地似乎比江南和京城都要开阔呢!”
汤玉瀚与云娘并绺齐行,亦笑道:“到了这里,我也生出了‘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雄心壮志了!”
男人便是如此,即使不屑于富贵,却渴望功名,云娘自然懂得玉瀚的心,道:“如今这辽阔的天地,你正可以一展才华。”
汤玉瀚眉稍眼角都带着豪情,提着马缰向云娘笑,“我们跑上一回?”
云娘的马早骑得很稳了,她并不是此番北上才开始学的,而是在京城里汤家的马场中就练过很多次。虽然玉瀚带她过去为的是做些坏事,可她也因此学了骑马,眼下竟能用得上,正是最喜欢跑马的时候,闻言一抖马缰已经疾驰出去。
汤玉瀚急忙赶了上来,又道:“你慢着些,手里提得紧点,这马都没大骑,性子也烈,小心它立起来将你吓一跳。”
云娘侧身啐了一口,“现在才想起来说这些,也不想想你当初都做过什么,我还有什么没经历过的!”
汤玉瀚听了心里立即痒了起来,“只是辽东的天气实在太冷了,总归是不好。”
云娘见他顺着又说了下去,便不理他,青天白日的,他们又带着上百的下人,料他也不敢再生什么坏心思。
汤玉瀚的举止果真一直中规中矩的,但却在云娘的身侧轻声笑道:“你竟说还有什么没经历过的,其实世界之大,没见过没经过的实在太多,那日我们读书不是见到西南诸夷能训象?西北一路运送货物全靠骆驼?待我们到了辽东,四处看看,也总会找到些新奇之物,做些新奇之事。”
云娘见他公然地向自己调笑,便将手中的马鞭轻挥,正打在他的马臀之上,那马吃痛,便一下子蹿了出去,就听后面岚儿银铃般的笑声,“母亲,再打一下,我还要看!”
云娘赶紧回马,“外面冷,我不是不许你出来吗?”
眼见着岚儿的小脸回了车内,荼蘼从车中伸出头来笑道:“我一时没看住,小姐就向外看了,只是中午时分还好,外面并不冷。”
原来这一次出门,阿虎是要跟着来的,荼蘼便也不顾自己现在正挺着大肚子也跟了过来,眼下正是她带着岚儿坐在车中。云娘听了倒也觉得不错,便将岚儿从车中接了出来,抱在自己的怀里,“母亲带着你骑一会儿马,将来你大了便可以自己骑了,辽东镇与京城不一样,女子会骑马的多得是呢。”
岚儿本就喜欢热闹,听了十分开心,“我要学骑马!也拿马鞭子打父亲父亲的马!”
云娘悔之不及,自己做事怎么也不顾头不顾尾了呢,玉瀚虽然做尽了坏事,可都没落在大家眼中,偏自己让女儿看到如此不庄重的举止。
赶紧哄着她说些别的,好将这事彻底忘记了,只是小孩子虽然不大记事,可偏这事许久也不忘,倒让云娘烦恼了许多时候。
一会儿,玉瀚抱着崑儿也过来了,“男孩子别娇养,吹吹风也好。”一家四口在马上便说起辽东之事。
辽东镇地处□□的最东北之处,当年前朝辽东官员以辽东州郡地图并籍其军马钱粮之数奉表来降。高祖嘉其诚心归服,下诏设置辽东卫指挥使司,后来改设辽东总兵府,建节广宁,统领二十五卫,遥制一方。
依常例,总兵、副总兵一向以公、侯、伯爵等勋贵充之,皇后娘娘提到了年已老迈的总兵马佳,也是因早年在辽东的军功而封了靖宁伯,挂征虏前将军印。
玉瀚前去,正在马佳的手下,不过副总兵的帅府却不在广宁,而是在襄平,统领襄平、海城、盖州等九卫。协助总守卫辽东,北御外敌。
因此他们一行,首先要到辽东总兵府所在的广宁府拜见马总兵,正好广宁处于辽东之西南,在前往襄平城的必经之路上,进辽东地面后没几天便到了。
从京城出来,再看一路上的府城,便不再觉得哪一处宏伟过人,但是广宁府究竟还是不同的,塞外第一城并非虚名,雄浑苍凉厚重,城楼上的双塔别有一番威严。
马总兵于辽东任总兵已经近三十年,中间曾有一年回乡休养,可是他方才回故里,辽东镇便乱相丛生,有人上书道马总兵本是辽人,深知辽事,夷人畏马总兵不敢犯边,马总兵才一去职,夷人便南下抢粮掠人攻城,总之,非马总兵不能治辽,朝廷只得下旨请老总兵重新镇守辽东,但至此,辽东果然又平静数年。
面对如此德高望众的老总兵,玉瀚自然十分敬重,云娘见他很少有如此郑重的神色,入城后找了驿站住下,特别换了一身崭新的官服,捧了副总兵的帅印进总兵府里拜见。
云娘安顿了孩子,也收拾妥当,按常理,总兵府女眷得知副总兵夫人到了,一定会邀自己过去一叙。
果然,没多久,总兵府派了几个仆妇送来帖子,请云娘过府。
云娘总觉得自己见过不少的世面了,如今进了总兵府里仍不免心中暗惊,实在是太大太大了,整个总兵府算起来恐怕不比皇宫小了!从院门到内院要乘车方可,一路上只见亭台楼阁延绵不绝,直到内院正堂,建在几十层高阶之上,气势轩昂,竟然颇有逾制之处。且房屋陈设,尽极奢糜,又有成群身着绫罗,腰系着明珠的侍女往来不绝,至于总兵府内的女眷们,更是个个装扮出众。
京城里高官之家,云娘几乎去遍了,可却从没见过如此的奢华。
按说论起官职,本朝制度,一品从一品之职,皆为京官,是以京外最高的官职亦不过二品,总兵便只是二品武官,但家中盛况比起超品的侯府还要气派呢。
再想起一路所见辽东寻常军户的穷困,更觉得这富贵触目惊心。
这就是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了的吧。
云娘暗地里思忖,面上笑盈盈地与大家招呼,马家的女眷也实在不少:马总兵的陈夫人方三十岁许,应该是继夫人,十一个儿媳中有好几个比她要大的,此时府中又有都指挥同知等夫人过来。
大家见了礼,说起了话,都推云娘自京城而来,请她讲京中风尚,“我们在这里住得久了,衣裳首饰的,恐怕早不合时宜了,夫人莫笑话。”
云娘便笑道:“夫人才是与我玩笑呢,大家的衣裳饰品,恐怕一两个月便从京中送来一次的,江南最新的样子,京城恐怕还没有兴起来,马夫人已经穿在了身上!”
自己可是做锦缎生意的,别的不敢说,市面上新出的花样总都清楚,云娘一进屋中便认出马夫人身上那件卐字不到头双色金提花锦袍正是自己铺子里的货,丁寡妇家最新织出的花样,自己离开京城时才送过来,现在自己方到了辽东,总兵夫人已经做了衣裳穿着了。
马夫人被云娘叫破了,丢了固做谦逊的模样,手抚了身上的锦缎笑道:“汤夫人想来也能知道京城这家叫江南春的铺子吧,才开了没几年,却专门经营江南最新最好的锦缎,好多锦缎比进上的还要新颖别致。因此我便吩咐府里的在京城的采买每个月将这家铺子里所有的新货都买上一批送回家中,我们府里上上下下倒有一半人专用这家的料子做衣裳。”
又瞧着云娘,“你这件衣裳的料子定然也是自那一家买的。”
云娘最初几乎以为马夫人知道是自己的铺子,特别用话来询问,但观其神色,竟然果真不知道,再一细想,家里的铺子就连伙计们都不知道主家是谁,马夫人又从何知道,只是实在太巧了而已。
她果真是喜欢自家铺子东西的人,竟连自己的衣裳料子都看了出来,云娘便笑道:“夫人好眼光,这料子并不是最新的,只是我一向喜欢这萱草纹,便用这批同花不同色的料子各做了一件袍子,这一件还是第一次上身。”
大家便纷纷说起了那家铺子,“不只锦缎好,就是寻常的素绸也与别处不同,十分地细柔,做里衣穿最舒服不过了。”
亦有人道:“只是价格要比别家都贵上几成。”
马夫人便轻声一笑,“贵又算什么?只要东西好,就是再贵上几成,我亦不在意。”
云娘在腹内偷笑,无怪自己的铺子生意十分的兴隆,收益也十分地可观,原来只道尽是京城中人买的,现在才懂京外还有如此多挥金如土的人家,竟不落于京城高门呢。
又暗自庆幸,亏了自己来时挑了几样别致的首饰,否则衣裳的料子已经差上了一层,首饰再差,岂不被辽东镇的夫人们笑不合时宜?
这些夫人们果真都是识货的,便问起了云娘的首饰,“果然奇巧可爱,怎么没见京城里的采买送来花样?”
“我一向不大喜欢京城里首饰过于富丽,这几样有江南那边亲友送的,也有我自己画了样子拿了家里的宝石在银楼里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