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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官制沿袭了三公九卿,却比三公九卿更加完善。□□不惮重禄养官,官职设立尽管往繁琐了走,虽则未免显得冗杂,却是为了危急时有人可用。如今吴川王谋反的消息便是督查司发觉消息后,快马加鞭传来的。在外朝值班的中常侍张大人接到消息后,立刻赶往太极宫,将此事通知了刘盼。不料刘盼刚好不在,便只好由着青杳吩咐人一边去请天子近臣瑶川夫人与拂煦,一面叫人去通知百官重臣。
大臣们有离皇城家近的,便急急忙忙换上朝服赶来了。待他们来了一半时,刘盼却刚好赶到。父女三人进了殿中,大臣们便纷纷见礼。还未山呼万岁完毕,殿外便传来一声颤颤巍巍、仿佛要断气般的声音:“陛下……老臣等赶过来了……”
却正是孟将军与一亲卫,扶着马、田二位丞相进来了。孟将军额上滴汗未出,马、田二位老人家看上去却像是要断气了一样,想来是他截住人以后,直接将人拖上马背快马加鞭赶过来的。行礼过后,孟将军便排站在了百官之中,等着听刘盼号令。
能住的离皇城近的,大多都是些高官重臣。眼下人也差不多来齐了,瑶川夫人与拂煦也站在了旁边,刘盼便坐上龙椅,道:“张常侍,你来将事情念一念。”
被叫做张常侍的人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他手里执着一封奏报,闻声便出列念了起来。他念的都是些华丽词藻,咬文嚼字的,刘颐听不太懂,便将目光转向了殿内。
太极宫是座极大的宫殿,被几座院子分开,几座大殿便分别被称为外朝、中朝和内朝。皇帝办公在内朝,便是刘颐去过的地方;近臣、重臣之一应办公事宜是在中朝处置;而如今日般的大事,便要召集百官在外朝议事了。
内朝的宫殿修饰便已极为华美,外朝宫殿却比之更加富丽堂皇、且有种庄重肃穆的韵味。白玉阶上置着镶金嵌玉的宝座,殿内装饰却大多为黑、红,与这金、白搭配在一起,便去了浮夸之气,显得威严端庄起来。刘盼坐在上面,身边有一二执扇宫女,倒是也显得威风凛凛、很有做皇帝的气势。
却忽然见青杳一袭低位宫女裙衫上前,替了其中一人,立在刘盼身后,刘颐便知道她也生怕刘盼出错,所以才特地上去提醒。她目光又落到瑶川夫人身上,这名华服丽裳的女子虽然犹带病容、衣衫也是近乎全白的淡色,然而容色不减,美貌依旧,听见中常侍所宣布的消息后,不但没有露出焦急之色,反倒显得智珠在握、成竹在胸。
刘颐目光逡巡一周,倒是也遇到许多打量眼光,她深知自己已经没了气质美貌,万不可在这种场面露怯,便也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地打量回去。看了半天,她却没有找到那位传说中阿父十分倚重的拂煦,正诧异间,刘颉忽然“啊”了一声,惊吓般地拽住了她的手。
刘颐连忙回头:“怎么了?”
刘颉拉着她的手,怯生生地道:“阿姐,你看……那边那个太监,好生吓人!”
刘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便看到了立在配殿通正殿的门楣里,穿着黄门服饰的一名老人。他相貌的确十分骇人,半边脸都被火烧得扭曲了,余下半边虽还正常,却也显得面目丑陋。他本身就头发稀疏,身材矮小,又长着这样一张脸,立在阴暗处时,真如鬼魅般骇人。
刘颐略带思索,便拉着阿弟的手向那边走去,恭敬问道:“可是拂煦公公?”
拂煦深施一礼:“当不起殿下这公公的称呼。”
刘颐因笑道:“早听说公公大名,这几日若无公公襄助,想必我阿父是会颇为头疼的。”
拂煦面上也带了浅笑,恐怖的面容也多了几分慈祥:“方才是我无状,吓到了小殿下。只是若非如此,恐怕殿下是注意不到身后的。”
他果然是故意引自己过来的?刘颐心中诧异,不禁问道:“公公着意引我来此,却是为了什么?”
刘颉也好奇地从阿姐身后探出头来,看着拂煦。
“我听瑶川夫人说过,殿下是个心中有沟壑的。”拂煦道,态度和蔼,“殿下既是个聪明人,我说话便也不遮遮掩掩了——殿下是陛下的女儿,自然清楚陛下的秉性。我与瑶川是先帝留下来襄助新帝的,起的是个引导作用,却不是要事事都要为陛下插手的。而今陛下却万事不懂,总没有个主意,我与瑶川不好坐视不管,却也不能事事都为陛下做了,否则,这朝中大臣便第一个不会同意。奴婢只是一介阉人,瑶川夫人与当今非亲非故、又是一介女流,这些事情又怎么好做呢?然而方才听见陛下开口,我便晓得了有些不同,等看见殿下|身影,才知道是殿下规劝的。”
他话里意思已然点得十分明显,刘颐默然半晌,才道:“做女儿的瞧见阿父不对,自然是要规劝一二的。”
“此时确是有些不同的。”拂煦温声道,“阿父不但是阿父,还是皇帝;女儿不但是女儿,还是长公主。殿下可知,我朝的公主是可以议政的?若是情势危急,暂代帝王摄政也是有的。镇国太平大长公主、辅国孟川长公主皆如是,殿下虽不用似她们一般亲手处理朝政,可是陛下于庶务上一窍不通,有时还要公主多担待才是。”
他话说得古怪,又太过露骨,反倒听得刘颐有些不好意思:“阿父要依仗的,毕竟还是您与瑶川夫人……”
拂煦摇摇头:“可是我与瑶川夫人毕竟只能站在陛下|身后,却上不了朝堂。别看瑶川夫人站在朝臣之中,可是与站在这里却没有分别。陛下便是再需要主意,瑶川也只能假作不知,低头默然。她与陛下非亲非故,又不是皇室血脉,便是皇后在朝上妄言,朝臣也只会群起而攻之,更何况她只是一介郡夫人呢?”
刘颐回头,果然见瑶川夫人低头站在朝臣之中,任凭刘盼在上面如何焦急,屡屡投以目光,她也无动于衷。倒是青杳借着打扇,悄声提醒了几句,刘盼才不至于失仪。
刘颐看得心中不忍,拂煦又道:“此时便正是殿下上场的时候了。殿下是陛下嫡长女,说话论事,旁人定是要敬上三分的,还不快去为陛下解围?”
青杳发现刘颐动作,急得连连对她打眼色,刘盼却看见长女,双眼顿时亮了起来,殷殷期盼地望着她。刘颐低下头,上了白玉阶,在右侧站住:“诸位大人,我有一言。”
果然如同拂煦所说,众人皆猜到她是陛下长女,虽然对她的出现有些惊讶,却也默许了她的说话。刘颐便继续道:“我父心中已有成算,却苦于口舌,有些话便说不出来。我为陛下嫡长女,自当为阿父分担效力。诸位大臣所言之事,便由我来一一回答。”
刘盼松了口气,投以赞赏目光。刘颐面上无悲无喜,只是淡淡道:“如今议论的事情,却是吴川王谋逆一事。我长于乡野,年幼无知,不知道这藩王谋反,都需要哪些流程?”
大臣们没有料到她竟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顿时面面相觑。还是田、马两位丞相方才领教过刘颐的口舌利害,相看一眼,马丞相上前答道:“老臣曾在史书上读过,但凡谋逆藩王,必然要养精蓄锐、等待时机,手里握着精兵秣马、将相良材,并有所谓两军交战、粮草先行,这粮草军械也必是要有的……”
“那便请问诸位大臣,”刘颐环顾四周,扬声道,“你们此前说甚吴川王只是被小人迷了心窍、必不是有意谋反,派一二说客前去请他进京,吴川王无有不允的……难道吴川王竟是这样的蠢货,不知道招兵买马、广纳良材?不知道积蓄粮草、打造军械?吴川虽地域广博、又十分富饶,可是没有历年的积累,他又岂能有本钱造反?”
刘盼豁然一惊,连忙问道:“他竟然早有反意?”
“此前阿颐一直不解,缘何吴川王竟有胆子谋逆,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子之威,如今却是明白了。”刘颐微微摇头,叹息道。她原本只是想问问马丞相造反都是怎么来的,好针对法子一一击破,谁想到竟然还发现了这等意外……倒是恰好能坚定阿父与朝臣们的心了。
下面却是有大臣道:“这,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就算早有反意,吴川王准备这么许多年,又为何没有被督查司发现过?仅凭他一名王爷,又怎能真的撼动天子权威?”
“先帝积弱,吴川王自然生出反心。他多年来广为传播的贤良名声,想必诸位都是听说过的,甚至因此而提议过要他成为皇太弟。”刘颐摇头道,“可是最终,却是我阿父承了天命,做了皇帝,他心中自然不服,便拿出了积蓄多年的力量,一朝而反。只是这行为,却也的确显得有些鲁莽,仅他一人,又怎能撼动朝廷权威呢?”
她目光缓缓逡巡,又道:“我是个无知的人,诸位大人却都饱读诗书。我听说先前秦朝便是个诸侯谋反成功的例子,且请问上诸位大人一句,那秦朝皇帝又是如何成功的?”
田丞相答:“自然是继续多年,一朝而动,合纵连横,最终不但去了周天子,还一步步灭掉了其余六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骇然道:“难道有反心的人并不止吴川王一个?”
“要不然,他又怎么能有底气谋逆呢?只是不知道,这些藩王之中,被他说动的究竟能有几个。”刘颐硬着头皮接着说了下去,手心背后却全是冷汗。头一次经历便是这种阵仗,她又是真的无甚见识,此前最多也就是同继母吵吵架、同乡里邻居争些小|便宜……如今来这一遭,无非是赶鸭子上架。以前她嘴皮子一动,最多不过是抢些青菜白菜,如今却是在朝堂上与那些从未想过的亲贵臣子讨论着攸关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头脑有些眩晕起来,刘颐掐了掐掌心,又看了眼阿弟,才觉得自己又有了力气。
无论如何此时也不能退缩,她不懂军国大事,吴川王却是的确反了的……打仗行兵她不懂,然而鼓舞士气,此刻却必是要做了的。
无人看出她紧绷面皮下的紧张,底下大臣已有人发问起来:“督查司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发现过端倪,没准也已经被吴川王收买了。吴川王肯大大方方地把这种事情透露出来,没准就已经十拿九稳了这次谋逆能成功了。他做好了全部准备,我们却手忙脚乱,这若是真的打起来了,可如何是好?也许……也许也就只是吃败仗的结局!”
那人说这,神色惶急起来:“吃了败仗不打紧,百姓可怎么办娜……”
百官们纷纷附和,原本好转的情势竟忽地逆转,大家都说起打仗不如直接投降的话来。刘盼又急又气,瞪了刘颐好几眼,刘颐也是心里焦急,想了半天,才高声道:“诸位大人且听我一言!”
然而场面已经混乱起来,众人纷纷抱怨着,甚至谴责马、田两位丞相当初推刘盼上|位而不是吴川王,导致他们如今也要遭此无妄之灾来。刘颐愤怒难言,转身夺过执扇宫女的宫扇,用力一扫,将立在白玉阶前的一尊大花瓶扫倒在地。瓷器碎裂的声响乍然响起,大臣们都吃了一惊,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刘颐执着宫扇,胸口起伏,脸上涨得通红,冷冷道:“我不知道诸位大臣竟然如此关心百姓疾苦,我却知道假如吴川王进京做了皇帝,是定然不会放过诸位的!我虽然乡野长大,却也听说过那刑律中规定出告主人的奴婢有车裂而死的刑罚,只是不知道落到诸位身上,又是个什么模样?”转而道,“田丞相、马丞相,你们二位熟读史书,可否为阿颐解惑一番,这古来叛主之臣、这迎着新帝换了旧皇的臣子,都有个什么下场?”
对比刘盼,再对比刘颐,田、马二位丞相心里已是生了敬意,齐声答道:“正如英布之流,不得善终。而□□有‘换血’之说,即说是新任的皇帝,必然要将朝堂上换上自己惯用的人手。当今仁厚,自然宽待重用我等,而吴川王身边,想必是早已有了能臣谋士……”
众人渐渐消声,终于明白过来事情的严肃性。他们本也都不是什么笨人,刘颐说的道理,多留些时间想想便也能明白过来了。然而毕竟事发突然,国朝又祥和已久,除了每年例行地要与匈奴打仗,其他时候是再风调雨顺、国泰安康不过的了,遇到这种事情,便难免转圜不过来,总想着要如何保全自己的官职,却忘了若是吴川王谋逆成功,他们这些软骨头甚至未必能保住性命——历来成王败寇,且不说吴川王身边已有一套现成的官僚,便是为了在新朝立威,恐怕他们这些人也要杀一半、贬一半……
想通了这一点,众人便不禁噤声,开始认真考虑起应对谋反的策略来。而刘颐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便对阿父微微颔首,领着阿弟从白玉阶上下去了。
刘盼看着下面噤若寒蝉的样子,也终于生出了几分豪情,扬声道:“如今的头等大事,便是要如何预备迎击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