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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衡并未在参观的过程中发表意见。
而看罢之后,严衡也只让人将毛毯和毛衣毛裤取走,然后便将随同而来的人遣散,自己带着吴名回了院子。
这会儿已近午时,已经熟知吴名习惯的严衡回院后就先让人送上午餐,然后才边吃边聊地和吴名说起了羊毛纺织的事。
虽然许了吴名插手,但严衡完全没有把这桩事交由他来负责的意思。
说是私心也好,防备也罢,严衡终究不想让吴名太过忙碌,若是能每天躺在床榻上等他临幸,那才是最好不过。但严衡也清楚这是妄想,吴名这家伙太过随性,懒起来的时候,八匹马都拉不动他,但若是觉得无聊了,没事也能找出事来。
因此,严衡直接问起了吴名是怎么[调]教那些侍女,他在院子里实行的那些规矩有没有可能推广到何芊芊那边。
吴名懒得一一答复,直接叫玳瑁把他总结出的章程和标准取了过来。
有了纸,吴名自然不会再用竹简和绢布,让玳瑁等人做记录的时候用的就是纸,院子那边采用的章程和标准也都写在纸上,章程一页,标准三页,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完全看不出份量。
但看过之后,严衡却不禁有些心悸。
那一页章程不算什么,不过就是些时间安排,奖惩条例。关键是那三页标准,实在是太过标准详细,不仅规定了每种毛线的粗细大小,更注明了每种毛线需要放多少羊毛,如何操作;织毯子要用哪种毛线,织毛衣的时候又该用哪种毛线;织一张毛毯的时候需要用多少根毛线,每根毛线又该以怎样一种顺序排列……
这就是标准呢!
有这么一份标准在,就算是男人也未必不能学会纺织。
严衡捏着这薄薄的三页纸,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军队和农耕。
他在学史的时候曾听夫子讲过,始皇帝以及始皇帝之前的几位秦王就是这样治理国家的,不仅军队里使用的兵器要按一模一样的规格打造,就连农夫都得在国家规定的时间按照国家规定的方式种植国家规定的庄稼,连埋种子时挖的土坑都有大小和深浅的规定。
得知此事的时候,严衡只觉得不可思议,然而无论夫子还是先帝却都宣称秦国就是靠着这种方式强大起来的,只不过夫子在说完之后便又告诫他,秦国虽然以此强盛,但也正因为太过苛刻,失了人性,这才引发了二世之乱,幸亏先帝力挽狂澜,行王道,施仁政,总算是稳住了天下民心。
然而被夫子赞不绝口的先帝本人却对此事态度暧昧,在他再三追问之下,也只是摸摸他的脑袋,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严衡那时年幼,对这样的答复自然是满头雾水,但即便到了今日,他也依旧是似懂非懂,只是愈发意识到政权对军权的依赖——若无足够的武力做支撑,再大的权力也不过就是水上浮萍,空中楼阁。
今日看到这三页标准,严衡便想起了往事,脱口道:“夫人可是赞同始皇帝的治国之道?”
“呃?”吴名一愣,挑眉打量了严衡几眼,发现他不像是在说笑,便也正色道,“这要看我身处何处,姓甚名谁。”
“夫人这是何意?”严衡没想到竟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若你是一个六国遗民,被始皇帝灭了国,抄了家,接着还得像奴隶一样去遵守秦国苛刻的法律,你会夸奖他,赞颂他吗?”吴名反问,“秦国的律法有多严苛,你应该比我清楚。走路的时候往地上吐口痰都要受罚,丈夫打了妻子也要受罚,连当官的做了错事都要和平民百姓一样被处罚——别说从未受过这等约束的六国遗民了,就是换了如今的你,能接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律法吗?你能在自己做错事的时候允许别人抽自己鞭子吗!”
严衡皱了皱眉,“这样的律法确实苛刻了些。”
“苛刻?”吴名一声冷笑,“难道往干净的路面上吐痰是对的?难道丈夫打妻子是合情合理的?难道当了官就可以知法犯法?难道是贵族就可以欺压百姓?”
严衡无法反驳,即使他觉得吴名的话里有些自己无法接受的东西,但一时间却也找不出能够与他辩驳的道理。
而吴名已继续道:“还有,你只看到秦国律法是如何苛刻,却不曾想过为何这等苛刻的律法却能让秦国民心凝聚,国富兵强?”
这也是他一直奇怪的。
严衡当即站起身来,朝着吴名深施一礼,“还请夫人教我。”
吴名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闹得嘴角一抽,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其实,说白了就两个字——平等。”
“平等?”严衡愈发迷惑。
“没错,就是平等。”吴名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在西方,一直到资产阶级革命才提出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概念,但在东方,古老的秦国就已经将这一概念付诸实践。
“秦法固然苛刻,但这种苛刻却能遍及到秦国的每一处角落,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例外。”吴名感慨道,“在这种人人平等的律法之下,百姓不会觉得达官贵人比自己高贵,自然也不会去羡妒他们的生活。更何况奖惩奖惩,在苛刻的惩罚之前,秦法已经给出了更加优厚的奖励。就算是什么都不会的普通百姓,只要在战场上勇猛杀敌,一样也可以通过功勋来飞黄腾达,泽被子孙,而这一点是六国的律法绝对无法给予的,也是最为六国遗民所诟病的。”
“那为何这种得到秦人拥护的律法,到了六国却被民众抵制?”严衡立刻问道。
“因为六国的百姓不清楚秦法可以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而士族门阀却很清楚这种律法能给他们带来何种恶果,一旦推行开来,士族的地位便崩塌在即。为了切身利益,他们自然要使足了劲去宣扬秦法如何之坏,对其好处却是只字不提。”吴名漠然道,“要知道,所谓民心可用,就是因为平民百姓的见识少,容易受蛊惑,进而被他人利用。”
“……民心可用这句话好像不能这么解释。”严衡皱了皱眉。
“不该这么解释的话多了。”吴名讥讽道,“难道你觉得人与人之间也不该平等?百姓和士族之间就应该划下一道鸿沟,永世不可逾越?”
“子承父业,各安其职,也没什么不好吧?”严衡有些心虚地说道。
吴名嘲弄一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吴名话一出口,严衡便脸色大变,一把抓住吴名双肩,喝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句话?!”
“呃……当然是听人说的。”吴名眨了眨眼,对严衡的反应很是不解。
如果穿越男没把这句话据为己有,而历史上的大泽乡起义也不曾发生,那这句话在如今这个年月里就是个笑话,严衡听到之后,理应是一笑置之才对。
严衡深吸了口气,平静了一下情绪才缓缓道:“先帝曾言,若有人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言,秦必亡矣。”
“呵呵。”吴名干笑两声,问道,“你相信吗?”
秦之所以亡,和这句话其实没有必然的联系。灭秦的楚是有种的,代替嬴氏一统天下的刘氏也是有种的,真正喊出这句话的人虽然没种,但最后既没成为王侯,亦没当上将相。
穿越男不过是拿着《史记》充先知,糊弄这些看不到未来的秦朝土著。
“原本是不信的。”严衡抓住吴名双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庞,“但,你却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来。”
“到底怎么回事?”吴名故作好奇地问道,“那个……先帝又是怎么知道这句话的。”
严衡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道:“其实,先帝并不曾将这句话告知于我,只是机缘巧合,他在与别人说起时,被我听到……”
先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正和他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吵得不可开交。严衡不知道两人是怎么吵起来的,只能从听到的只言片语里猜测应是哪个家族惹恼了先帝,求到太后这里,太后帮其说情,结果却让先帝更加恼怒,一气之下便吼了出来,“再纵容下去,就该有人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亡我大秦了!到时候,他们会给大秦陪葬吗?!”
争吵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但并非是帝后二人中的哪一个服了软,让了步,而是先帝说完这句话便发现了门外站着的严衡。
听严衡说完,吴名倒是猜出更多,无外乎就是贵族欺压百姓,穿越男担心会官逼民反。
“对了,你这句话到底是听谁说的?”严衡忽地问道,“不是姓吕的?”
“吕什么?”吴名第一个想起来的名字是吕不韦,但跟着就记起高阳曾经说过,上一世的时候,原主阮橙跟一个名叫吕良的人起兵谋反,似乎还打下了好大一片地盘。
“吕良。”严衡的表情明显有些紧张,“你记得他吗?”
“记得呀。”吴名点头。
严衡落在吴名肩上的双手立刻僵硬起来。
但紧接着,吴名便补充道:“高阳提起过,说是和上一世的阮橙有些牵扯。”
“就是这么个记得?”严衡顿时哭笑不得,身体亦不自觉地放松了许多。
“早跟你说过了,上一世的事情,我是一点都不记得。”吴名翻了个白眼,“话说回来了,吕良到底是谁啊?”
“一个小卒。”严衡道,“他原本只是个父母不详的孤儿,在蒙家军中待了整整五年才晋升为伍长,但自此之后便突然崛起,靠着军功连升数级做了百将,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短短几年便将蒙家军据为己有,改旗号为赤,并自立为上将军,在陇西举起了反旗。此后,吕良便率领一众手下征伐天下,最后更是攻下了咸阳,与天下共主之位只剩一步之遥。”
呃,怎么听着又像是一个穿越男呢?
吴名眨了眨眼,暗暗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