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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抱着琵琶的美人柔美婉转的弹唱,拨弦的指甲上涂满了绯红的豆蔻,轻拢慢捻间带着刻意引诱的味道。
坐在主席上的男人摇头晃脑,等到美人一曲唱罢方才睁眼赞道,“妩儿唱的可真好。”
美人将琵琶搁下,站起来盈盈一福身子,“爷谬赞了。”
男子起身走到美人面前,一手搂住她的柳腰,低头在她发间深嗅一口,“真香。”
美人粉颊含羞,欲拒还迎的娇态更撩的男子心痒难耐,一双手也不规矩起来,直逗的美人娇喘吁吁。
“爹!”桌空下突然钻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来,八九岁年纪,梳两个小小的发髻,宛若年画上的福喜娃娃一般。但此刻那张讨喜的脸上堆满了气恼,“你在做什么?!”
压着罗裳半解的美人正欲行事的男人一听到那声音,吓得一骨碌从美人的娇躯上翻了下来,手忙脚乱的整着衣冠,“哎哟我的小祖宗,你……你怎么又躲我房里了?”转过头往插严实的房门望去,“你可什么都没看到,听到没?可不许胡说!”
小少年气哼哼的一扭头,“我要告诉娘!”
男子一听立时变了脸色,“祖宗,我的小祖宗!这事可千万不能跟你娘说,要让她知道这事儿,可不知道要怎么同我闹腾呢!”
小少年双手叉腰,“那也是你活该!”
“是是是!是我活该!”男子忙不迭的应声,然后扭过头见娇滴滴的美人儿还躺在桌案上,一脸幽怨的望着他,汗都下来了,忙伸手将那半褪的罗裳系上,一面哄着,“小心肝你先回去,啊。”压低声音又嘱咐道,“路上小心点儿,可避着点儿夫人。”
被男子从桌案上拉起来往外推的美人气恼的一跺脚,扯着男人的袖子不松手,“老爷——”
男人将美人儿的手扒下来,正色道,“眉妩,你先回去。”
“老爷……”美人泫然欲泣的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小少年打断,“眉姨娘,你要是再不走,我娘可就要过来了。”
美人身体一僵,又幽怨的瞥了男子一眼,松开手没有敢再纠缠就退出去了。
男子扭过头来讨好的对小少年笑笑,“言儿啊,今日这事儿……”
苏枉言小手一摊,“二十两。”
男子脸色变了几变,“胡闹!怎么还威胁起爹来了?”说着又凑过去,一脸讪笑,“打个商量,十两怎么样?”
苏枉言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男子看着架势,也没别的办法了,知道今日这二十两不拿出来,这小鬼头立马就能把这事捅到晴芷那去,只得从腰间摸出一个银袋来,数了两锭银子出来,苏枉言斜眼一睨,“不够!”
男子认命的又摸了两锭出来,放到苏枉言小小的手掌里,“这下够了吧?”
苏枉言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谢谢爹!”
说完迈着两根萝卜腿出去了,留下屋内的男子抓着瘪了一半的银袋默默泪流……
苏枉言出了主屋,绕到后苑的一棵桂花树下,开口叫了一声,“哥!”
“嗯。”树梢上传来一声懒懒的应答。
苏枉言捧着四锭银子,仰着头道,“哥,买紫琼糕的钱有了!”
树上一跃翻下一个穿着紫色锦衣的少年郎来,十一二岁年纪,长的端是俊秀无双,精致的眉眼仿佛含了情,一个眼波递过来,便叫人脸上发烫。
苏辰潋走到苏枉言面前,将他手上的四个银锭拿了起来,放进自己的衣兜里。苏枉言也不恼,只是傻兮兮的笑,“哥,这次你猜错了,爹没有去绿姨娘那里,而是找的眉姨娘。”
苏辰潋从腰间抽出一把墨底的折扇来,学那些风流雅士展扇纳风,“别管是哪个姨娘,反正是在我猜的书房里,况且二十两不也是拿到手了吗。”
苏枉言只知道笑,“是啊,哥好厉害。”
苏辰潋颇为自傲的仰起头来,小手一摆,豪气万千道,“走!哥带你去醉仙居。”
苏枉言欢叫几声,跟着苏辰潋偷溜出门去。
两人刚入醉仙居,手脚麻利的伙计便开始殷勤的上前招呼。
苏辰潋叫了几道菜,苏枉言说,“哥,我们带回去和娘一起吃好不好嘛。”
苏辰潋刮了一下他的鼻头,“你忍得住?”
“忍得住!”苏枉言仰着脸道。
“那好。”苏辰潋忍着笑让伙计将东西都包了起来,连带了一盒子的紫琼糕,抱了满怀,拉着苏枉言出了醉仙居,两人偷偷摸摸的回了府,正看到一身素白由老管家扶着上马车的女人。
苏辰潋抱着满怀的东西没反应过来,就见方才还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苏枉言就已经冲了上去。
苏枉言边跑边叫,“娘——”
女人转过头来,不施脂粉的脸上透着苍白,“言儿。”
苏枉言见有家仆在往车上搬行李,便诧异道,“娘,你这是要出远门吗?”
宁晴芷摇了摇头,蹲下来替苏枉言整理衣襟,“言儿,娘要搬去外面住了。”
“娘不和言儿在一起了吗?”苏枉言惶然的抓紧宁晴芷的衣袂。
宁晴芷道,“你也长大了,又是堂堂的知府公子,娘不在,也没有人能欺负的了你……”
“娘,你别不要言儿。”苏枉言眼眶泛红,见女人不为所动,方才恍悟一般的道,“是不是爹,是不是爹惹娘不高兴了?”宁晴芷不应声,苏枉言便又道,“都怪后苑里的那些坏姨娘,我现在就把她们都赶走!”
宁晴芷抓住苏枉言的手,“言儿莫要胡闹!”
“若不是后苑那群女人,娘就不会走了!”苏枉言说的很急。
“男人三妻四妾,古来皆是,何况你爹位高权重,又怎么能推拒朝中势力的拉拢?”宁晴芷叹了一口气,眼中有几分怅然的情绪,“是娘所求太多,合该落到如今的境地。”说着,便站起身来,“言儿,娘要走了。”
“娘——你不要走,你不要走!”苏枉言揪着宁晴芷的衣袂不松手。
宁晴芷将那只小小的手掰开,然后将衣袂抽了出来。
“娘!”苏枉言还想再扑上去,却被老管家拦了下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女人登上马车,落下车帘,在哒哒的马蹄声中消失的再也看不见。
苏枉言还站在门口哭闹着,抱着一大堆东西的苏辰潋站在街口,神色也还是怔愣的。
那日又有新妇入府,大红假意,锣鼓鞭炮响尽繁华,苏枉言哭着扑打那个出府迎亲的男人,男人抱着他安慰了几句,便叫家仆送回了房里。
苏辰潋站在街口,仿佛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他抱着一大堆东西,有城东卖的最俏的胭脂水粉,有在布庄买的细绢绫罗,还有什么呢?还有娘最爱吃的紫琼糕,拿出来时还是温热的,他们馋了一路都忍着没有吃一块,如今却已经冰凉了。
后来那个男人看见他,走过来叫,“潋儿怎么站在这里?”
苏辰潋低着头不说话。
“抱着什么呢?这么大一堆。”男人又问,伸手想去看看最上面的那个纸包里包着什么。
“爹。”苏辰潋往后退了一步,仰起脸叫了一声。
男人脸上表情一僵,只因他最是引以为傲的大儿子红了眼眶。
苏辰潋走到路旁,将手中抱着的东西丢在一个瘸了腿的乞丐面前,然后转身进了府,没有再看那个男人一眼……
入夜之后,烛火早就熄了,守夜的丫鬟站在房门外打着哈欠。
苏枉言睁着哭的红肿的眼睛问,“哥,爹是不是不爱娘?”
苏辰潋答,“如果不爱的话,就不会有我们了。”
“那为什么后苑里还有那么多姨娘?”苏王亚转头望苏辰潋,漆黑中只能看见那人隐约的轮廓。
“因为爹要保护娘啊。”苏辰潋伸手将苏枉言抱住。
苏枉言靠进他的怀中,“那娘为什么还会走?”
许久之后,苏辰潋才道,“也许……也是因为爱吧。”
那一年,苏枉言八岁,苏辰潋十二岁。
又是一个烂漫三月,花灯满京华,和家仆走散的苏辰潋站在一个摊位前,闻着诱人的食物香气,忍不住从系在腰间的钱袋里取了几枚铜板买了两个状似小兔的寿包边走边吃,等吃完一个想再拿另一个时,苏枉言那张脸鼓鼓的包子脸就冒了出来。咽了一口口水,他用油纸包将最后一个寿包抱起来,揣进怀里。
一抬头,他看见了四处张望在人群中寻他的苏枉言,一脸焦急的模样看的苏辰潋心中一暖,正想上去叫住他的时候,突然从后面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将他拖进巷子里。
两个喝的醉醺醺的男人抢光了他的钱,连脖子上的那块玉佩也被一只油腻腻的大手拽走了。苏辰潋原本是怕的,但那玉佩是娘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一想到这里,苏辰潋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勇气,冲上去抱住一个转身欲走的醉汉的腰,捶打着,“把玉佩还给我!还给我——”
一个醉汉骂骂咧咧的踹了他一脚,另一个男人见状也对他动起手来,自小锦衣玉食养着的苏辰潋哪儿受过这种痛,蜷着身子缩在墙角。
就在苏辰潋痛的快要晕倒的时候,突然听见了苏枉言的声音。
苏枉言的声音软软的,还带着恐惧的颤音,他扑到苏辰潋身边,叫他,“哥——”
苏辰潋睁开眼,便只看到眼中蕴着泪的苏枉言,他有气无力的问了一声,“秦叔呢?”
“我到处找你……然后,然后。”苏枉言抽抽搭搭的哭,“秦叔他们就不见了……”
“笨蛋。”苏辰潋骂了一声。
两人对话的声音极小,两个被突然冲出来的苏枉言弄的愣住了,但见他也华服锦衣,便猜他是哪个和家人走散的富贵公子,若是往常,他们定然不会去招惹,但如今喝了酒,酒气上了头便生出恶胆来,恶声恶气的道,“小子,你哥偷了我们的钱,现在我们正在教训他,你识相的,就滚一边去,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苏辰潋家教极好,结识接触的无一不是君子雅士,第一次见到这么无耻的市井之人,一时竟忘记了反驳。
苏枉言背过身护着苏辰潋,道,“我赔你们!”一手去拿腰间放着金叶子的钱袋,一摸却发现系钱袋的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割断了,一时僵在了那里。
两个醉汉一看苏枉言这副表情,便知这小公子是遭了贼,眼睛一转,又寻了一个新乐子,瞪着虎目道,“小子,我们也不要你赔钱,我只剁他两根手指,让他记住这教训!”
一个男人附和,走上去将瘫在地上的苏辰潋揪起来,捏着他的手将手指拽了出来,一只手从腰间解下一柄尖刀,苏辰潋一见便吓得魂不附体,脸上满是惊惧的想要缩回手来。
醉汉红着眼瞪他,“别动,不然就不是两根指头的事了!”
苏辰潋那时也不过十四岁年纪,诗书礼仪无一不精,但对于应对一些市井无赖的方法却半点也不知,当即便被那醉汉凶恶的目光吓傻了,伸着手不敢再动,而被推倒到一边的苏枉言却又连滚带爬的扑到醉汉脚边,颤巍巍的伸出一双雪白的手,眼中的泪掉个不停,“你砍我的吧……求求你,求求你别动我哥——”
苏辰潋看到挡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双手,胸腔里鼓动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猛烈的击了一下。
苏枉言还是怯弱的只知道哭,手却挡在他面前,“求求你,我赔你两根手指,你们别动我哥。”
后来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因为府里的是为突然出现救了他们,苏枉言受了惊吓,病了许多日都不见好,后来在庵堂里修行的娘也赶了回来,求了国师的药喂苏枉言喝下,那病才转好。
苏辰潋被罚,在祠堂里跪了一夜,苏父问他,“知错否?”
苏辰潋道了句知错,此事便就此揭过了。
后来后苑里有个把争宠的女人向两个嫡子的吃食里偷毒,苏枉言自小就贪吃一些,而苏辰潋又有意无意的让着他,所以那毒药的分量险些让苏枉言丧命,后来虽然经由国师疗治,把命救了回来,却落下了体虚体寒的遗症,一到冬天就是要命的疼。
后苑里的女人大都市权贵送来的,苏父虽心中有恨,却无力惩治,轰了几个女人出府,这事便不了了之了。苏辰潋却一反温和常态,差忠仆去药店里抓了几副砒霜下到那日端到后苑的饭食里,几个身体弱的女人当夜就去了。
苏辰潋当时尚还年幼,做的事并未多隐秘,苏父当夜就找到了他,将他从床上揪起来,一个嘴巴子甩过去骂他孽子。
苏辰潋捂着脸趴在地上喘气,苏父问他缘由,他仰着脸道:我曾发誓,我这一世,要倾力护我弟弟平安。
苏父抬起的巴掌终还是没有落下去,他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带上门离开了。
第二日,忠仆便顶了罪送斩了,处刑的时候苏辰潋站在下面看,看着忠仆人头落地,血溅白练,那时他就在想,要是他做的隐秘一些,没有人发现,那忠仆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所以,都是他的错。
苏辰潋在忠仆火化之后,抓了一把骨灰装到香囊里,栓到脖子前,而自那日之后,他整个人就变了,除了对苏枉言一如从前以外,对谁都是冷漠的连口的都懒得开,而后来在收留了一个疯癫的乞丐之后,整个人就更孤僻古怪了。
再后来一些,老乞丐吃了自己炼出来的东西死掉了,草草埋了之后,他生前的那些东西都被苏辰潋留下了,不过是几本破旧的书简,也没几个人在意。
苏辰潋一日翻阅书简的时候正好被苏枉言看到,苏枉言有些惊奇的指着书中的一幅草图道,“哥,这花好漂亮!”
苏辰潋合上书,清冷的眉目间染上了几分暖意,“这叫曼珠沙华,喜欢我就种些给你。”
“好啊!”苏枉言拍手而笑。
苏辰潋揉了揉他的发,神情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第二日,后苑里的绿姨娘就死了,因为怀了苏家的子嗣,最后也勉强入了祖坟,坟头次年便生了满满的花,红如烟霞,漂亮极了。
苏辰潋从坟头将花连土扒了下来,装在盆子里,摆到苏枉言房里,花开碗口大,比牡丹都还要艳丽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