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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玕苑是涵因在荥阳郡公府邸里最熟悉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她想起与郑伦的种种纠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对郑伦有了依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说不清到底是恨他还是爱他。
也是在这里,她最后一次见到郑伦,她忘不了,是她自己亲手终结了郑伦的性命,也终结了与他长达二十年的孽缘。
“你把那碗汤喝了!”杨熙跟本不顾身份地位,一到荥阳郡公府便冲进了明玕苑。
郑伦冲她一笑:“我就知道你会来送我最后一程。”
“你为什么喝,你明知道那是我故意送的。”杨熙叫道:“那是鹅汤,不是鸭汤,鹅汤是发物,你喝了之后疮毒会一下子恶化的!”
“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命,那就给你吧。谁让我欠你的呢。”郑伦望着杨熙梨花带雨的娇颜,面露微笑。
杨熙听他这么说,竟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好:“我……我不是……我只是……”
郑伦伸手把她奔跑过来时散落的鬓发理到耳后:“与其死在他们手里,我倒宁愿死在你手里。”
“难道你还怕他们吗,你若愿意,整个天下都可以纳入囊中,你还有什么好怕的?”杨熙喝道。
“正因为如此,我若是出身寒门,或者落魄小支,我定会效本朝高祖,取而代之,可是偏偏我出自五姓之一的荥阳郑氏。世家之间彼此平衡制约,最忌一家独大,郑氏问鼎。必然引起各大世家联手打压,而我宗族内部也不会让我继续下去,从古至今,传承宗庙才是世家的第一要务。现在我权倾朝野,也如履薄冰,甚至向来不对盘的关陇、山东都大有联手之势。此势一成,郑家必然把我视作弃子。他们这些年一边跟我虚与委蛇,一边暗中支持你对付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病了这段时间,你跟他们眉来眼去那些小动作。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郑伦头上滴下汗来,却咬牙笑着说完了这一段。
杨熙知道他背上的毒疮发作了,坐在榻边扶住他:“我到现在也只是自保而已。你哪就到了那般田地,他们还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只不过给你找点小麻烦。”
“真到那一步,我就只能任人宰割了,我郑伦绝不能那样窝囊。就算是死。也要掌控在自己手里。”郑伦那时候的眼神,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那种自负和骄傲,是她永远都学不会的。
“你活着还能布置,你死了,你的全家可就都任人宰割了。”杨熙此时却替他着想起来。
郑伦冲她一笑:“再活十年。那些世家也会彻底被我压服,只是,我本来就没有那个时间了。我的身体我清楚,就算没有你这碗鹅汤,再拖上个一年几个月,我的大限也到了。他们最近加紧了活动,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与其拖到最后我控制不住局势,让他们准备充分。不如我早死,他们准备不足,一口吞不下那么大块的利益,还会对我和我家里留有余地,你处置起来也比较轻松。”
“你想让我怎么做?”杨熙只觉得一股悲伤瞬间袭上心痛,溢满胸膛,却怎么也无法流出眼泪来,闷得胸口痛。
“给我留个后。”郑伦笑道。
杨熙看着他,心中不觉一痛,忍不住大喊道:“你要想保住你那三个儿子,就好好活着,护他们周全,你死了,我一定让你灭门!”
“你不会,其实我还真希望你能做到冷酷无情,可惜,你不行,你太顾念情谊,将来,也许你就死在这个‘情’字上面。”郑伦的目光仿佛透过她的眼睛,一直看到她的心里。
涵因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转而郑伦又笑道:“呵呵,你瞧你,还是不合格,我一说到‘情’字,你又心软了,我郑伦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家族后人的命运指望到一个女人的情谊上,哈哈,如今的局势,几派尚未决裂,就算我死了,他们也要忌惮我的旧人,逼的太急,拼起命来,大家都落不了好。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永远都不要指望别人。”
杨熙咬咬嘴,她就知道,还要说什么。
忽的外面奴婢通传:“二姑娘来了。”
一个龆龀之年的小女孩在奶母的扶持下,走了进来,这女孩眉目精致,肢体纤弱,怯弱不胜,却自有一股高门淑媛的气派。
女孩一进门便跪下道:“给父亲请安,父亲万福。”
郑伦慈爱的冲她笑笑:“快来见过长公主。”
女孩不亢不卑的给杨熙行了礼。
“这是我的幺女,郑銮,小字涵因。”郑伦笑道。
杨熙看着她,心中一痛,若是那个孩子生下来也该这么大了。她明知道这是郑伦对她的攻心之术,却还是忍不住动摇。她打量着这个女孩,女孩也打量着她,现在她才明白,从那个时候起她和这具身体的缘分就开始了。她曾经以为和郑伦的孽缘随着他的死亡而结束,却没想到命运又以这样的方式让他们纠葛在一起。
次日,郑伦毒疮恶化,陷入昏迷,当晚便死了。后来她也应了他的话,死在一直相依为命的弟弟手里。
“姑娘,姑娘。”祈月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姑娘再稍坐一坐,里间收拾好了就能躺着了。”这又是慕云的声音。
涵因这才意识到,自己恍恍惚惚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睿光阁,喘息了一会,心神评定了下来。
她现在每每回忆和这具身体的本主相见的情形,记忆就在两个视角间来回激荡,让她混乱不已。
看着几个丫头来来回回搬东西,更觉得影影绰绰,一时间眼前金星乱迸,差点一头栽下去,还好慕云在一旁撑着。
过了好一会儿。涵因终于回过神来,她才发现,浑身都是汗。
“可是太阳地下走的时间长了,中了暑热?”慕云细心的给涵因擦着汗。
涵因按住胀痛的太阳穴,勉力一笑:“又犯了头风罢了。给我揉揉就好了。”
慕云便沿着头上的穴位按压起来,过了一会儿,涵因方觉得好些了。
沁雪抱着一个绸布包进来了,见涵因问道:“姑娘,您单挑出来这几本书打算怎么放。”
“给我吧。”涵因接了过来,转身似随意的插了进去。心里却在默记放入的位置。
沁雪笑道:“姑娘的书理得这般齐整,就连我都知道怎么排的。”
慕云一点她的脑袋:“你还敢夸嘴,上次好容易教你几个字。你倒好,隔天便忘了个精光。“
“慕云姐姐、祈月姐姐都认得字,我只要长了耳朵和嘴便行了。”沁雪嬉皮笑脸的。
祈月笑道:“瞧她这幅惫懒样子,真真是姑娘给惯坏了。”
沁雪撅起嘴:“就算识了字,我也看不了那么多书。刚才我路过书房,徐管家正往里面一大箱子一大箱子搬呢,我看屋子都要堆满了,这什么时候能看完。”
涵因问道:“荥阳那边搬回来的书到了?”
“可不是,听说整了好几十只大箱,前些日子才从荥阳搬回来。开始都堆在城外的庄子里,这才搬回来呢。”沁雪忙吧刚听到的事说给涵因听:“徐管家正愁怎么收拾呢。”
“那些书必须要整理,分门别类放好。才好查找。”涵因想了想:“我过去看看,哥哥们也抽不出空,交给小厮恐怕就得弄乱了。”
沁雪瞪大了眼睛:“姑娘,你没说笑吧,那可是一屋子的书呢。”
涵因去了才知道。东西果然不少。徐伯已经弄了十排黄花梨的大书架子,只是架子上还空着。盛着书的箱子都堆在一边。
郑钧笑道:“最近右卫要核对分发奖赏俸禄,衙门里头要的急,我这两日都在忙这个,没空理这些书。妹妹肯帮忙再好不过了。不过,你一个人怎么弄得完呢。要不我叫你嫂子过来帮你。等我把衙门的差事弄完我也过来。”
“哥哥不必管我,自去忙就是了,嫂嫂要安排整个府里的事,最是琐碎的,哪忙得过来呢。我已经叫了杜妹妹还有宁若过来。让她帮忙就是了。祈月、慕云也认得字,跑跑腿不成问题。”涵因笑着推辞。
郑钧笑道:“那妹妹就辛苦一下吧。”
过了一时,杜筱来了,见这么多书,苦着脸说道:“我说呢,就知道你这顿毓华楼不是白请的。”
“我能想到的人也就只有你了。宁若怀了身孕还帮我核对呢。” 涵因笑着拉过她来,指着坐在窗边的宁若说道。
杜筱对宁若笑道:“你这老板可是做得好生意,只花一份工钱,倒使唤你们夫妻两个。”
“夫君让我在姑娘这边养胎,他说家里人少,怕有闪失。” 宁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又透出几分狡黠:“我想着姑娘快出嫁了,正是用的上我的时候。”
杜筱眨了眨眼睛,她虽聪明,却并不解宁若话中的意思,干脆直接问道:“用你做什么?”
宁若不答只是“嗤嗤”的笑,涵因双颊沁上一抹绯红,嗔道:“要是再怎么聊下去,再过上一年半载也整不好。”
杜筱只好点点头,问涵因:“你要怎么整。”
“先按‘经史子集’分成大类别,再根据书名首字的部首笔画排列。首字一样的,再按照次一子的笔画来。”
杜筱拍手道:“这倒是个好法子,比单按书名笔画排要规整些。”
“我已经把各大类小类都写了签子,糊在架子上,你和宁若就负责核对这些书的部首笔画,对好了,就附个签子,然后让慕云、祈月把书放到那里去。”涵因分派道。
杜筱点点头:“我知道了,不过我们做了这些,你干什么?”
涵因笑着拧她的脸:“这丫头,比人多做一点都是不干的,我比你们的事多,我要把这些书一一登记到簿子上,再按作者归纳一遍,省得往后找书的时候,忘了书名只记得作者时候找不到。”
杜筱吐了吐舌头:“我不是也没说什么嘛。”
书籍整理的很慢,涵因又怕宁若累到,每天只弄一个多时辰便让大家都歇着。这三天也只理了五六箱。
“姑娘,我还不累呢,不过也就是坐着罢了。”宁若见涵因又说今天到此为止。
涵因笑道:“这又不着急。慢慢来呗。李大掌柜把你放在我这里是为了养胎,你若是累着了,我怎么交代。”
“今天才弄了半个多时辰。”宁若看着手里的书。
“我在毓华楼那位子定的就是今天,我特特拉上了我嫂子呢,让她腾出今天来陪咱们出去,没有她我们出门终究不妥当。”涵因笑道。
“好,那我把这本的签子写好。”宁若知道涵因为她着想,也不逞强。拿起手头的一本书看了一眼,写好了签子,刚要交给慕云,却觉得不对,翻了翻,说道:“咦,这《山河地理图志》竟还撕破了一页。”
涵因接过去一看,这一页果然缺了一半。《山河地理图志》是世宗为了掌握天下水文地理,命人实地考察之后编纂的图册。
《山河地理图志》一半是图画,一半是解说文字,这一副应该是西北的山川,上面有祁连二字,还有一些标注地名的小字,此外就是一个叉,朱红的颜色,极醒目,并不是书上的原笔,应该是看书的人后加的。正在那撕破的地方断了开,涵因一看便想起来从杜胤那里得到了另外半张图,那撕破的地方正差不多与此相合,上面是“瀚海”二字,瀚海指沙漠,彼时地图以南为上,西为右,祁连山的西北便是大漠,正应了“瀚海”,那这个画叉的地方便呼之欲出了,那不正是敦煌所在。
涵因如此一想愈发觉得合理,敦煌的莫高窟自前秦起一直修筑至今,郑伦在西北经营多年,把自己的家当藏在那里也说的过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涵因却总觉得不大对劲。又见杜筱和宁若都看着自己,也未及细想,便笑道:“既破损了,少不得照着样子描补才是,我先拿回去吧。”
杜筱若有所思的看了涵因一眼,最终什么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