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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后的头几日,也确如裴嫊所预料的那样,她仍是每日午后在含章殿的小书房侍奉笔墨,弘昌帝又给了她一本书命她抄写。虽说每晚回到和其他少使同住的庑房时难免会听到些指桑骂槐、冷嘲热讽的话,但是裴嫊觉得和弘昌帝的毒舌一比,这些女人们的长舌功几乎完全没有杀伤力。
其实弘昌帝的言辞也并不如何尖刻,只是每每他说话时低沉的嗓音,那刻意放缓的音调,还有那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的压迫着你的视线,都让裴嫊觉得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那冬日里的寒风,刮得她从骨头缝里都觉得哆嗦。
好在这两日弘昌帝因为忙于处理这些天不在宫中积压的奏折,没什么空闲去找裴嫊的茬儿,倒是让她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
也或许是这几天的日子过得太过舒心,当第四天弘昌帝忽然喊她上前服侍时,裴嫊完全懵在椅子上,没反应过来。
“裴少使,耳朵聋了不成,没听到朕让你过来吗?”弘昌帝一见她这副呆呆的不知所措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心头一股无名火起,那语气简直不悦到了极点。
裴嫊急忙丢下笔,快步走到弘昌帝身侧,“妾鲁钝,答应的迟了,不知圣上有何吩咐?”
“给朕捏捏肩。”弘昌帝说完已经合上双眼,靠坐在椅子上。
裴嫊心里顿时叫苦不迭,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弘昌帝身后轻轻为他捏起肩膀来。
果然才捏了三下不到,就听弘昌帝冷笑道,“够了,这就是少使这几日学到的推拿功夫?橘泉就是这样教你的?”
裴嫊吓得赶紧跪下,“都是妾愚钝,没能好生学会推拿手法,还请圣上恕罪。”
弘昌帝一脸阴沉的看着她,“是当真资质愚钝没能学好,还是少使压根就把朕的谕旨当做耳旁风,根本就没去学?”
“妾身不敢欺君罔上,妾确是让橘泉教了一套推拿手法的。”甫一回宫,裴嫊就向橘泉请教了一番推拿的基本手法,为的便是万一弘昌帝想起来这茬儿,她也好能拿出事实来应对。
“少使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而且越发不知悔改。看来阳奉阴违这种伎俩,少使做起来真是驾轻就熟。少使当日在辇车上是如何对朕说的?如果当真有心在推拿上下些功夫,怎么会只请教了橘泉一次,过后也从不曾练习过一次,这就是少使所谓的不曾欺君罔上?”
只听“砰”的一声,说到最后,弘昌帝干脆又砸了一个茶碗。“你知道朕最恨你什么,最恨你从不曾跟朕说实话,总是想着欺瞒于朕。”
裴嫊觉得那最后一句,自己几乎都听到了弘昌帝的磨牙声,又是害怕又是愧疚,“妾身知罪,请圣上责罚?”
“责罚,又是要朕责罚于你,你是当真真心悔过,还是,还是故意想要朕对你的责罚?”
虽然弘昌帝此时的语气听上去似乎已恢复了平静,一点儿怒意都没有,但裴嫊却反倒更觉得胆战心惊,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再不敢藏着掖着。
“妾身不敢,妾身真的是想真心悔过的,妾身之前胆敢有所隐瞒,也是因为怕圣上知道了实情,知道妾并没有用心去学推拿责罚于妾,妾身再也不敢了,无论圣上如何责罚于妾,妾都甘愿领受,再不敢对圣上有所隐瞒。”
“为何不愿用心去学推拿手法,是把朕的话当耳旁风还是你根本就不想侍候朕?记住,朕要的是你的实话,只要你说真话,朕至少会手下留情。”
“因为,因为妾抖胆揣度上意,私以为圣上回宫之后定会由往日专为圣上按摩推拿的内侍侍奉圣上,妾此前从未学过推拿手法,粗质陋行,肯定是侍奉不好圣上的,所以才……”也不知怎么的,在弘昌帝目光的逼视下,裴嫊再也说不下去了。
过了良久,听得弘昌帝轻笑两声,“若是朕同样的一句话,听到刘少使或是王少使耳中,你觉得她们会如你一般作为吗?”
弘昌帝这一问真是一针见血、直击要害,让裴嫊再无可逃避,而她此时也不想再这样一直逃避下去,继续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不会,她们会欣然遵从上意,尽心尽力想要侍奉好圣上。”
“很好,那也就是说你既不欣然,也没有尽心尽力来侍奉朕了?”
裴嫊觉得自己被逼入了绝境,再没有一丝退路,既然如此,那还不如置之死地看看可否还有一线生机,弘昌帝不是说只要说了真话就会从轻发落吗?
“圣上目光如炬,见微知著,想来早就看出妾身身上的不妥之处,却一直不曾降罪于妾,给妾身一个自行坦白的机会,妾身再鲁钝无知,也不敢再辜负圣恩。妾并非不愿侍奉圣上,而是,而是妾自从落水受惊患上心悸之症后便得了一种怪病,再也无法忍受男子的触碰,是以,即使是圣上的的天恩加身,妾身也无法承受。”裴嫊简直是怀抱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勇气说出她的隐疾的。
泪水从她紧闭的双眼中奔涌而出,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无论怎样都好,只求再不要像这样怀着不可告人的隐秘在夹缝中生存。
然而她等来并不是弘昌帝的雷霆之怒,而是一个轻缓的近似呢喃的反问,“这世上真的有女子不能碰触男子这种怪病吗?”
那语气,那声调完全没有裴嫊听惯了的弘昌帝常用的那种冷酷嘲讽,不像是在问裴嫊,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那你又何要进宫呢?”
“因为,因为……”这一回,即使裴嫊已经打定了主意将能说的全部实言以告,但关于她为何入宫的动机她还是说不出口。因为实在是太羞耻了,只是为了不愿男人触碰所以才不愿嫁为人妻。
因为若是做了正妻,她就无法再逃避身为正妻与夫君行敦伦之乐的责任,家族又绝对不会将一个未嫁的女儿送入寺庙。她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就是做皇帝的小妾,做一个独守深宫不得恩宠的宫嫔,这样她才能既活下去,又可以躲开男人的触碰。
即使这个理由能完全打消弘昌帝对她这个怪病的质疑,她还是说不出口,不是为说出真相后,弘昌帝的怒火,而是她实在是羞于启齿。
自已已经是累死生母的不洁之人,上天也惩罚自已得了这样的怪病,却还要想尽办法,不惜与人做妾,费尽心机抢了妹妹入宫机会也要拼命活下来的自己,实在是应该当日就在那池子里淹死才好,才能洗去自己一身的污秽,或者即使后来被救活了,自己也应该自我了断,以赎这一身的罪孽。
明明是自已想要苟且偷生,却偏要给自已找借口,拿生母的遗愿来欺骗自己,自已这样的一个骗子,罪孽深重的不洁之人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裴嫊越想越痛悔难言,浑身如坠冰窟,心口疼得如同撕裂一般,再也支持不住,软倒在地。恍惚间,却又好像被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还有一个有些焦灼担心的声音不停在耳边道:“我懂,我都明白,不用再说了,我懂的,我全明白。”
这人是谁,他的怀抱可真舒服,可是你真的全都懂吗?你真明白我所犯下的罪孽吗?带着这一丝悲凉的疑问,裴嫊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只见帐外隐约有烛光晃动,却不见一个人影。果然弘昌帝龙颜大怒了是吗?自己现在应该已经被下了廷狱,是个待罪之人了,又哪里还会再看到橘泉和瑞草的影子呢?
也是她此时神志还有些迷糊,这才没有注意到若她当真是待罪之身被打入廷狱,如何还会躺在这样舒适的床榻上,盖着锦绣织成的被子。
喉中实在干渴难言,裴嫊只好挣扎着自己坐起,想下床去找一碗水喝,哪知方掀开床帐,便见到一双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中如星辰般望着她。
她吓得手一松,裹着被子缩到了床角,听着帐外的轻微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临近,青色的床帐再次被掀开,一只修长如竹的手将一只玉碗递到她面前。
“这是橘泉特意为你熬制的冰糖雪梨汁,喝了便会觉得喉中舒服很多。”
裴嫊不敢置信的看着立在她身前的男人,自己现在难道还应该是待罪之身吗?为何堂堂帝王之尊还肯屈尊降贵的现身在她面前。
见缩在床角的女人只是呆呆的看着他,弘昌帝虽然心中有些不耐,但仍是坐在榻上,一言不发的将那碗冰糖雪梨汁送到裴嫊的唇边,“张嘴。”
裴嫊顺从的张开樱唇,温热甘甜的汁水滑入喉中,顿时觉得喉中疼痛舒爽了不少。
见她一气喝完了碗中的汁水,弘昌帝默默的收回手,另一只手却递给她一块帕子。
裴嫊有些茫然的接过来,拭了拭唇角,才忽然反应过来从弘昌帝揭开帐子给她喂水到现在,她还没有参见圣上。
然而不等她面露惶恐,想要有所动作,已被弘昌帝虚按了一下,“你昏睡了一日一夜,身子还没全好,不用行礼了。”
一日一夜?自己这一回居然晕过去这么久!
“周太医已经来给你看过了,说还是心悸旧症,只要心境平和,再好生休养几日,便无大碍。”
虽然弘昌帝免了她的参见大礼,裴嫊还是跪在床榻上垂首道,“圣上为何还要宣周太医来给妾身诊治着,妾屡次欺瞒于上,身犯大罪,如何还配延医诊治,妾身之罪应该被下入廷狱,重重责罚。”
“你当真想去廷狱认罪服刑吗?”
“妾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下到廷狱后要受到的种种刑罚,可是妾也深知自己实在罪孽深重,如果圣上伏允,妾愿一死以谢罪。”
作者有话要说:弗老爷子说过,人都有生本能和死本能,当至亲之人为了救自己而死,唔,会让活下来的那个人产生强烈的内疚感,既想活下去,又想干脆也死了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