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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僻的小巷,简陋的平房,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在巷子里追逐打闹,路上的水渍肆意蜿蜒流淌,混着泥土,显得脏乱不堪。
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女子正坐在家门口洗衣服,额前的青丝顺着脸庞滑落,她便用手去撩,眸光不经意间,瞥到了站在几步开外的两个人影。
来人是两个女子,虽穿着利索的男装,头发简单束起,却仍能让人一眼看出她们出生不俗,那上好的绸缎锦袍,繁复的花样,金线滚边的暗纹,腰间上好的玉饰,无一不彰显着她俩非富即贵的身份。
往这狭窄脏乱的小巷中一站,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那女子愣了一下,随后用谨慎的目光看着她们,有些迟疑地动了动嘴唇,“你们找谁?”
“王才思,听说他住这儿,是吗?”暮天悠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了那个与她们搭话的女子。
“是,顺着这条路走到尽头便是了。”那女子闻言点了点头,顺手指向了尽头。
“谢谢,”暮天悠点头向她表示感谢,随后便带着兰花朝那尽头走去,只是没走几步,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语气中带了一丝谦卑,“我想问下,这儿没人管吗?”
她第一次知道,在北沧城这么繁华的帝京,竟还有这般像是贫民窟一样脏乱破落的地方。
那女子见她问起这个,显然变得警惕了许多,立刻便埋下头去,用力搓洗着手中的衣服,不再言语。
如果她没记错,朝廷似乎有专项资金用来修缮重建贫民区,前几天上朝的时候,好像还有某位大人拍着胸脯向皇上保证北沧城中的贫民都已住上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当时皇上还点头赞许。
若是让萧中庭看到眼前的这副景象,不知道那位信誓旦旦的大人会不会吓得立马跪地求饶呢?
暮天悠见状,知道也问不出个什么,便扭过头,径直往小巷尽头走去。
一路上,各种难闻的味道夹杂在一起,在狭窄的道路间弥漫开去,令人难以忍受。
两人走到尽头,果然看见一间泥土房,墙体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显然已建了多年,屋檐上的瓦片稀稀拉拉,透过瓦缝还能看到头顶的蓝天。
暮天悠停下了脚步,兰花十分默契地上前一脚踹开了房门,两人走了进去。
里面的空间不足二十平米,黑漆漆的,墙上倒是开了一扇小窗,却并没有多大的用处,屋外的阳光透过墙体的缝隙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在屋内形成了一条条光束。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除了一张小圆桌,两把椅子和一些日常必需的用品之外,再无其他。
“谁啊?”隔间里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接着便看到王才思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一看到暮天悠和她身后的兰花,他二话不说,立马转身准备从隔间的后门逃跑。
还没走几步,就感觉背后有一阵劲风袭来,一下子便被人抓住了衣领。
他知道已经没了逃跑的希望,遂垂头丧气地跪到了已经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的暮天悠面前,“大人,小人知错了,昨夜小人酒喝多了,冲撞了大人,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语气中满是低声下气,再也没有半分昨夜的嚣张。
虽然他很恨暮天悠,恨不得现在就把她的头踩在脚底,可是他心里更清楚,这个世界是很残酷的,他只是一介平民,暮天悠却是朝廷命官,没权没势,又打不过,除了低三下四,还能怎样?
“说,杭清月为什么会杀了她娘?”根本也没想追究王才思什么责任,她只是想来问清楚一些事。
问到这件事,王才思突然沉默了下来。
他平日无正经工作,钱都是找杭清月威逼利诱得来的,杭清月给他的钱也不少,他本不该住在这种地方的,可是他偏偏喜欢和那些其他混混一起整日混吃混喝,赌钱玩女人,什么好玩就玩什么,杭清月给的钱几乎都被他拿去败了。现在杭清月被抓了,也就意味着他断了生活来源。
那他以后该怎么办呢?
“说啊!”暮天悠见他沉默了颇久,突然大喝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她娘逼她……”尘封已久的记忆在这一瞬间突然被打开,当日的画面一下子涌了上来,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满地的血水,杭清月手里拿着沾满鲜血的剪刀,站在尸体旁,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逼她干什么?”暮天悠见他一副回忆什么的样子,不禁追问道。
“逼她……逼她……她十二岁那年,她娘把她五十两银子卖了一夜给三个男人。”这件事,一直是杭清月心中最深的阴影,更是她的禁忌,所以就算他再怎么没良心,也是一直佯装不知道,从未在杭清月面前提起过,“她娘是个妓女,当初不小心有了她,但是做那一行的,大家心里都清楚,有了孩子就难混了,所以从她出生她娘就一直想扔了她……”
暮天悠走出这间黑漆漆的屋子里的时候,已经接近薄暮,阳光不再那么刺眼,斜挂在天边,给这条小巷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房顶飘起袅袅的炊烟,玩闹的孩子在家门口互相告别,原本脏乱的巷子,现在看起来竟也别有一番安静祥和之感。
黑夜能够包容一切的污秽阴暗。
她一路沉默不语,兰花也是默默跟在她的身后,气氛颇有些压抑。
“师姐,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你要救她吗?”
“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表明了她的立场。
回到府上,她便吩咐王管家送一张请帖去杨森府上,她要请杨森过府一叙,吃个便饭,顺便谈些事情。
王管家有些为难,杨森是朝廷里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谁去套近乎攀交情都不好使,更何况他本就对暮天悠抱有不满,只怕不是那么容易能请来的。
暮天悠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为他宽心道,“这请帖是我亲自拟的,你只需派人送过去,然后再让后厨好好做几个菜,莫让他人笑话我暮府招待不周,时辰一到,他自然会来。”
王管家见她如此有信心,也只好应下了,吩咐人去准备饭菜。
申时刚过,果然见杨森的轿子停在了暮府门口,暮天悠连忙上前去迎他,两人说了几句官场上的客套话,暮天悠便把他迎入了府中。
入席之后,暮天悠屏退了其他人,拉着杨森喝了两杯酒,就开始直接进入正题。
“杨大人,你好像,一直对下官很不满?”暮天悠抬起衣袖,又给他添了一杯酒,案上的青白釉灯盏散发着明亮的光芒,她的嘴角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闻言,杨森的眸光中闪出一丝锐利,他看着面前这个正抬手给他倒酒的女子,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涌上一丝莫名的不安。
“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朝堂也好,市井也罢,从来都是男子的主场,女子就该深居简出,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孝敬公婆,这才是礼仪之道,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杨森神色一正,话语间满是正直之气,没给暮天悠留半分面子。
“那杨大人,觉得下官入朝以来,对朝廷有什么不利吗?又或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人诟病了吗?”暮天悠微微眯起了眼,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敛了起来。
“暮大人,我们有什么话就挑明了说吧,你今日叫老夫前来,恐怕不是为了让老夫肯定你这些日子在朝堂的功绩吧。”暮天悠越是吊他的胃口,他心里的那种危机感越是明显,索性不如问个清楚。
“既然杨大人是如此率直之人,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我想让杨大人提拔提拔我,如何?”
“提拔?”杨森冷哼了一声,顿时心生怒意,“暮大人,你这莫不是在故意取笑老夫?你现在是皇上面前的红人,皇上遇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有什么重任都委派给你,似你现在在朝中的地位,还需老夫提拔?”
“杨大人说得没错,皇上现在十分信任我,也重任我,我自然十分感激皇上的知遇之恩,只是,这朝中似乎还有许多人私下对我有些偏见,在我执行公务的时候,他们有时候也不太愿意配合……杨大人在朝为官几十载,德高望重,大家对您的口碑可都是好得不得了,若是您愿意提拔一下我,那我以后自然顺风顺水,在朝中要好混得多。”
杨森差点没气得蹦起来。
他是先帝所托的辅国重臣,先帝在位时便颇受器重,在朝中的地位岂非一般人可比的?更别说暮天悠这个入朝还不到半年的小辈,还是个黄毛丫头,有什么资格和他相提并论?
可是现在听暮天悠这话里的意思,竟然还有点想要爬到他头上去的想法?
这真是应了初生牛犊不怕虎那句老话,他虽看出来暮天悠有些心机,却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般狼子野心。
“您看……如何?”见他脸都气得发红了,暮天悠却没有一丝慌张。
“休想!”杨森再也坐不住了,拍案而起,一甩袖子便要离开,他若是知道暮天悠找他要说这件事,他绝对不会来。
见杨森面露愠色,拂袖而去,暮天悠非但不惊慌,反而十分镇定自若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庆历三十九年冬,杨大人奉先皇之命前去锦州勘察水利,与您同去的还有现在同为内阁学士的胡新胡大人,这事,不知杨大人是否还有些许印象?”
杨森身体一僵,那么久以前的事,他早就已经忘了,可是暮天悠一提醒,那久远的记忆便如潮水般瞬间蜂拥而来,所有的画面都历历在目。
暮天悠见他有了反应,知道他定是想起来了,更加不慌不忙地端起酒杯,浅尝了一口,这才缓缓道,“那时,家父正在锦州任职,你与胡大人到访,他自当以礼相待,便在城中最好的酒楼设宴款待你二人,你们三人一醉方休,酒意正酣的时候,不知是谁提出去青楼寻点乐子……”
“够了!”杨森忽然转过身来,大声打断了她的话。
暮天悠低垂下眼眸,看着手中的酒杯,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洁的杯口,眸光突然一暗,“庸脂俗粉已经入不了你们的眼了,所以你们便想要玩点新鲜的,刚好有个妓女给你们提了个建议,于是你们三个人,便花了五十两银子……”
“不许说了!”杨森突然发疯一般冲到她面前,连自己的形象都不顾,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圆睁着深陷在眼窝里的双眸,松弛年老的皮肤上青筋暴起,大声吼道,“闭嘴,我让你闭嘴!”
“杨大人,您可是朝廷重臣,在朝中德高望重,不论是仕途还是生活作风,都是朝廷众臣的表率,呵呵,您想,若是朝中其他大人知道,您不仅去逛窑子,还买过一个十二岁的幼女一夜*,您说,他们会怎么想您呢?”暮天悠毫不在意,脸上仍带着一丝十分刺眼的笑意,嘴唇轻动,继续说着让他崩溃的话。
“你!妖女!”杨森望着眼前女子得意的脸,只觉得血气上涌,抬手便向暮天悠打去。
他是朝廷的元老重臣,一世英名,在朝中的地位无人可比,将来更是要青史留名,怎么能因为这一点小事,让暮天悠毁了他的所有,晚节不保呢?!
他现在只想杀了眼前这个黄毛丫头,让她永永远远地闭上嘴。
手还没碰到暮天悠,便被她一把抓住了,杨森用力挣了挣,却发现抓着他胳膊的虽然只是一个黄毛丫头,但是他却根本无法挣脱。
此时此刻,暮天悠脸上已经全无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冷若冰霜的表情,她掰开了杨森抓着她衣服的手,用力一甩,杨森便觉得身体被一股重重的力道甩开,往后踉跄了几步,幸好扶住了桌子,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杨大人,您别忘了,这里可是我的府上,”暮天悠负手而立,站在一旁,面上满是冰冷,沉声道,“自己做过的事,还怕人知道吗?既然如此,当初做的时候怎么没想到?”
杨森再也没有那份刚正不阿,正直无私的气势,他扶着桌子,身体微微颤抖着,那深深弓着,年老又瘦弱的背影看起来狼狈不堪。
“胡新已经死定了,我念在杨大人您是一朝元老,深受众人信服,今晚才请你过府一叙,您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您觉得身败名裂,门楣受辱也无所谓的话,现在大可起身走出这暮府大门,我定然不会拦你,只是明早起床,这京中会不会满城风雨,都是您的流言蜚语,我就不知道了。”
“你……好狠……”杨森缓缓收紧了枯枝一般的手指,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没错,暮天悠说得没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一直以为,那件事再也无人会知道。毕竟是那么久之前的事,又发生在距离京城偏远的锦州,一个根本没人认识他的地方。
他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家中没有三妻四妾,与胡新一样妻贤子孝,更很少涉及风月场所,因此在朝中众人的印象中一向都是清廉无私,满腹经纶。
那次虽然酒后失德,然而事隔多年,他也并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现在,竟然还是被翻出来了,还成了他的把柄,被别人握在手里。
他觉得自己脊背发凉,身后的暮天悠像是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所以,杨大人,您是否要再重新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暮天悠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心里一阵恶心。
杭清月十二岁,这位首辅大人也有六十多岁了吧,可以当她爷爷的人。满腹经纶,先帝在位时的状元,受尽众人尊敬的重臣,却是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若不是牵扯到利益关系,暮天悠根本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
“你别忘了,其中也有你爹。”杨森的声音听起来虽然有气无力,但他心底却还是抱了一丝期望。
暮开君虽然死了,但好歹也是名噪一时的大将军,更是暮天悠的亲爹,若是暮天悠真的把这事爆出去,那么必定会连累暮开君的一世英名尽毁。
毕竟,嫖宿一个十二岁的幼女,和去青楼招妓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我爹?”见杨森居然想拿这个威胁自己,暮天悠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杨大人,我爹已经死了,就算他活着,我也会大义灭亲的,他自己做错了事,就该自己承担后果,要知道,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苍天不会放过一个做过坏事的人。”
下午从王才思口中得知那三个男人的名字时,她心中又何尝不惊讶。
脑海中几乎是一瞬间便浮现出了暮开君那满是沧桑慈爱的面容,可是就是这么一个立功无数的大将军,一个疼爱自己孩子的慈父,却也干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好一个大义灭亲!暮将军若是还在世,看到有你这么出息的女儿,估计也能瞑目了。”杨森忽然转过身来,哈哈大笑道,“暮天悠,你厉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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