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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显二十三年四月,时刚入夏,却已经有了几分暑气。
田氏在屋里待得无趣,到园子里水榭上散闷,远远看见西南方向天色不对,隐隐似有红光。
“你们谁眼神儿好,瞧瞧那边是怎么了,可别是走了水。”田氏忙招呼侍婢查看。
“老夫人,是角门边那片石榴花开了,可不正是红彤彤的。”贴身侍婢巧云笑着应道。
田氏起身踮脚细看,果然是大片榴花开得热闹,如一捧红霞落在花园的西南角,映得小半片天都是喜庆的暖色。
“榴花带子,好兆头啊!却不知道要应在哪个身上。”
“保不准就应在大郎身上呢!”巧云凑趣地说。
嫡长孙沈昕业成亲已过半年,差不多也该是传出好消息的时候了。
谁知这话很快就有了应验,却并非应在沈大郎身上。
三房屋里传出喜讯,三娘子赵氏有喜了。
消息瞬间在沈家传开,一时间,不管主子还是下人,都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几句。
沈三老爷和赵氏青梅竹马,婚后感情也一直很好,只是赵氏的肚皮,实在不知道,该说她争气,还是不争气?
赵氏十七嫁入沈家,次年便生下四郎沈昱靖,一时间让多少女人羡慕得红了眼,都说她肚皮争气,直接在沈家站稳了脚跟。
但从此之后,这肚子便再也没了消息。
家里妯娌们齐齐地松了口气,背地里的闲话也多了起来。
咱们虽然没有一举得男,可架不住多生几个,总比赵氏这种只开胡一回的好。
赵氏自己心里也急,却不是为了多生几个,而是她特别想要个女儿。
俗话说儿女成双福满堂,可见有儿有女才是最完美的人生状态。
所以她一直为有个聪明可人的女儿做着准备。
可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小衣服小首饰存了好几口樟木箱,适龄的小丫头年年买进府预备着,却又一个个儿地长成大丫头。
眼看着侄女、外甥女都长大成人,如今这些小娘子都陆续开始定亲成亲……
三月初,大外甥女头胎生了个闺女,外甥女婿带人来送喜蛋喜饼。
赵氏原本还存了点儿侥幸的心,这回彻底失去了盼头。
人前没法表现出来,可私下对着沈三老爷,赵氏少不得诸多抱怨。
“唉,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别人都是盼儿子,结果比着赛地生闺女,我就求个闺女,怎么就这么难?”
“我身子骨好得很,这么多年连头疼脑热都少有,怎么就怀不上个闺女呢?”
“人都说闺女是娘的贴身小棉袄,我跟着你熬死熬活地半辈子,连件儿小棉袄都没混上,你说这日子过的还有什么劲儿?”
沈三老爷开始还耐心安慰,后来听得多了,几乎能倒背如流,便一边看书一边敷衍地应和,最后干脆惹不起躲得起,一见苗头不对,赶紧脚下抹油走人。
什么都架不住时间长,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
沈三老爷躲在书房,一根根儿数着胡子琢磨,猛地一捶大腿,随即疼得一个哆嗦,但却还是两眼放光,眼前现成的好法子,自己怎么才想到。
顾不得心疼宝贝胡子,他一溜烟跑回房里,眉开眼笑地对赵氏说:“哎呀,我跟你说,这儿女福分多少都是天意,无法强求。不过,你想想,儿子今年都十五了,眼看就说亲,过两年新妇娶进门,给咱们生几个孙子孙女的,什么小棉袄小棉裤的,还不由着你可劲儿疼!”
赵氏一听,顿觉醍醐灌顶,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
她抬手朝沈三老爷的脑门一拍,欢喜道:“哎,你总算是说了句人话!”说罢脚下生风地找儿子去了。
“难道我以前说得都不是人话么?”沈三老爷自己在屋里吹胡子瞪眼。
半晌后,他心疼地摸着少了几根胡子的下巴,又得意地眯眯眼睛。
祸水东引虽说不太厚道,可俗话说老子有事,儿子服其劳,也不算委屈了他。
自此之后,赵氏就开始张罗给沈昱靖说亲,每日不着家地走亲戚串门子,各家适龄的小娘子不知看了多少,恨不得立马就蹦出来个孙女儿给自己过瘾……啊,不对,是让自己来疼爱。
若不是媳妇的好坏关系到孙女的质量,赵氏说不定会简单粗暴地拉个小娘子来就定亲了事。
沈家家大业大,兄弟姐妹妯娌亲眷一大堆,赵氏能站稳脚跟,可不全靠生了个儿子,她自己的战斗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所以,短短一个月不到,沈昱靖已经被亲娘逼得恨不能悬梁自尽。
这几天晚上灯一灭,他便摸黑儿爬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偷着搬出去躲一阵子。
而就在这样一个鸡飞狗跳的春末夏初,谁都没想到,肚子十来年没动静的赵氏,居然毫无预兆地有喜了!
沈三老爷回到家,家中下人都与他道:“老爷大喜,老爷大喜。”
他开始还道是赵氏给沈昱靖择定了亲事,进房见赵氏在软榻上歪着,贴身侍婢阿阮又上来恭喜郎君,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赵氏有喜了。
沈三老爷登时便怔住了,这么多年没有消息,他比赵氏更早就死了心,兼之儿子懂事上进,倒也不觉太过遗憾,如今突然又说有喜,弄得他着实有些发懵,丝毫没走脑子就脱口而出:“我还当是靖儿有什么好事,没想到竟是你这老树开花。”
赵氏本还含羞带怯地装娇柔,没成想听到这么一句,登时恼了,抄起帕子砸在他脸上。
“什么叫老树开花,嫌我老了?我这就去找几个年轻的小娘子与你,到时候让她们开出花来给你看。”
阿阮笑着圆场道:“郎君这是欢喜傻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沈三老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扯下脸上的帕子附和道:“就是,就是,我欢喜过头发懵了,你别与我一般见识,好生养胎才是要紧。”
沈昱靖回家听说母亲有了身孕,先是吓了一跳,而后便是大喜,觉得自己终于能脱离苦海、逃出生天了。
这次有孕,赵氏自然一心希望是个女儿,命人把之前的几箱子小衣服小首饰全抬了出来,闲暇无事便翻弄翻弄。
又命自己房中上下,提到孩子只能说小娘子如何,说这样说得多了,便真是个女儿了。
田氏得知有喜的是三儿媳而并非长孙媳,心中虽然略有些失望,却只转了一瞬便又高兴起来说:“三郎房里人口太单薄,如今能添丁进口,自然是好的。”
命人送了东西过去,让赵氏好生养胎,又着人给堂妹也就是赵氏的亲娘去报喜。
赵氏到底年逾三十,又多年未曾有孕,加之天气越发炎热,所以这一胎怀得着实辛苦。
从三个月开始孕吐不止,夜难成眠,腰酸脚肿,五个月不到原本的鞋子就一概穿不进了,只得让下人赶着做了宽松的鞋子出来,穿不到一月便又紧了。
沈三老爷心疼得不行,赵氏却觉甘之如饴,还安慰道:“郎君不用担心,当初怀阿靖的时候不曾这样折腾过,想必这胎定是个女儿。”
沈昱靖这么多年都是独子,自家房中连庶出弟妹都没有,突见母亲有孕,又是欣喜又是好奇,更是每日早晚进来请安问候。
见赵氏这样辛苦,也不免心疼母亲,先问:“阿娘当年生儿子的时候,可也是这样艰难?”而后又道,“以后妹妹若是对阿娘不好,我头一个不肯的。”
赵氏不舍得打儿子,却也嗔怪道:“胡说什么,妹妹怎么会对娘不好。”
这般直苦到年底,肚子已经挺得老高,赵氏人却反倒消瘦,产期临近,三房上下紧张不已,年都不曾过好。
正月初五这日早晨,赵氏起来后自觉身子比昨日轻松,连粥都比平日多用了大半碗,胃口也不似这一个多月来那样堵得慌。
请来的稳婆有经验,知道这是临产前胎儿往下走,不再顶着胃了,所以才好受些个,正是要发作的前兆。
她赶紧叫人多烧热水,准备干净白布,在早就备好的产房中多放炭盆,将屋子先暖起来。
果然,还不到午饭时候,赵氏就开始腹痛,众人七手八脚把人扶入产房,又到家中各处报信。
沈三老爷和沈昱靖本就在旁守着,不多时田氏也打发人过来询问情况。
足折腾了三个多时辰,产房内才传出婴儿的哭声。
阿阮出来报喜:“恭喜郎君得了个小娘子,足有八斤二两重呢!”
沈三老爷直念阿弥陀佛,说赵氏总算得偿所愿,又问赵氏情形如何。
产房里却已有人大喊:“娘子晕过去了。”
胎衣尚未下来,赵氏却已经力尽晕厥,一时大家都慌了手脚。
沈三老爷赶紧叫人去请母亲,田氏一边命人去请大夫,一边赶过来坐镇。
又忙了小半个时辰,胎衣总算是落了下来,赵氏也已经转醒,本就消瘦的脸庞白惨惨得骇人。
阿阮将洗净的孩子抱出来给田氏和沈三老爷看,许是因为孩子比较胖,所以生下来也没有皱巴巴的,稳婆一个劲儿地说:“您看小娘子生得多好看。”
田氏叫人给稳婆加了赏钱,又道:“阿赵生产辛苦,让她好生地坐月子吧,孩子先抱到我那边照顾。”
阿阮闻言一怔,忙道:“多谢老夫人体恤娘子,今日时间晚了,若是抱小娘子过去,没有一两个时辰没法儿收拾妥当,恐搅扰了老夫人休息,倒不如明个儿一早,这边都收拾利索,连乳母丫头并一应用物送过去。”
田氏点头:“如此更加妥当,阿赵醒了也该让她先看看孩子。”说罢领着人走了。
阿阮心下纠结,抱着孩子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张苒正晕头晕脑,被她勒得发疼,想问这究竟是怎么了,一张嘴,却发出声声响亮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