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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熠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来更换沁水阁的陈设,桌、椅、柜、榻没落下一件,一个比一个高档,从梨花木到上等红木、紫檀木,当一架巧夺天工金丝楠木的美人榻被放到房间里时,秦苏狠狠喝了一壶凉茶,给自己压惊,她可看出来了,这是江南大家手艺,进献给宫中的贡品……
摆放完毕,几个小丫头将应季的盆栽摆放好,为首的才道了一句,“殿下说,金将军好动,房间内不宜放置玉器和瓷器,所以姑娘的用品都换做了金银器,不知姑娘可有什么忌讳没?”
十几个仆役躬身立在秦苏面前,秦苏负手而立,被那穿堂风吹得浑身凉飕飕,口里却回得十分稳当,“代我谢过琅琊王恩宠。”
十几人垂首再拜,罗列而出。
秦苏跟块被按上砧板上的肉一般,刀口都悬在脖子上了,她哪里还坐得住。
不懂事的小丫头偏偏还在她耳边道:“恭喜姑娘了,殿下可都是按照王妃的用度给姑娘送的。”
秦苏端得艰难的架子终于端不下去了,冷汗刷地下来了,这些日子她的确是过得太惬意了,忘记了自己这块挡箭牌所面临的局势。
秦臻曾教导她,任何时候都不要把性命交托在别人手里,所以,秦苏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秦臻真有可能不顾她的死活。
当然,被苻戎抓去了,也许他已经自顾不暇了。
秦苏忧心忡忡,仿佛司马熠对她的好便是那带毒的美味佳肴,越是美味毒性越强。而作为罪魁祸首的司马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突然展现出来的殷勤将秦苏逼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心情甚好地询问完从沁水阁去复命的管事,同时没忘记吩咐一声,“记得那里的花都要应季的最新鲜的。”他喜欢看着他的阿檀穿着一身白衣翩翩然立于花丛中笑容嫣然模样。
郗泓进来时,便见他家殿下隐忍着美好笑意的嘴角,表情冷漠地回想了一下昨日夜里他家殿下看着秦苏将他的画像挖出来,再埋进去,挖出来再埋进去,三进三出,仿佛一夜便三历生死的魂不守舍模样,语气平静地禀报道:“殿下,北地来信了。”
司马熠一撩袍子,坐到案后,“呈上来。”
郗泓想了想,“分别是秦家堡和秦臻的。信封上没毒。”可难保里面没毒,上次他们可是上过当的。
听见“秦臻”名字时,司马熠眼睛默默地亮了,只道“无妨”,便将信接入手中。
秦家堡的信很简单,只是一张字条,看样子是飞鸽传书传的,可怎么看这信都像是经历过一场浩劫似的,反正此刻拿在手里墨都侵润开了。只有开头还能模糊辨认出四个字:姑姑有疾……
(信鸽表示,人类可真麻烦,淮水如此太凶险,它差点被流民武装连皮带毛吃了,能完成使命已经很不错了,不要挑三捡四。)
秦臻的信有两封,大信封里塞了给司马熠的信还套了一只小信封,小信封是给秦苏的。
司马熠盯着那只小信封,手心不住地发痒。
如果他拆开看,便是对秦苏的不信任,可不拆开,他就有一种纵容阿檀跟人私相授受的愤怒感。
郗泓默默地看了半晌,面无表情地道:“我晚上可以再把它偷出来。”
司马熠眉心一抖,终于将那封信放下了,摆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悠悠教训道:“高平郗氏也是名门望族啊。”
别尽想些鸡鸣狗盗之事。
郗泓拱手受教。
秦苏得到秦臻的信几乎是惊喜的。迫不及待地打开看了一眼,上面只有几个大字:自力更生……
他爷爷的!
秦苏当场就把信给撕了。抬眼看向郗泓冷瑟的脸,幽怨的怒火便开始悠悠转转。最后亲自捧了茶点出来道:“郗将军多有怠慢,用点茶点再走吧。”
郗泓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被秦苏撕得稀烂的信纸,再看秦苏讨好的眉眼,以他野兽的直觉推测了一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于是他说:“我对琅琊王忠心不二!”
说罢拱手,丢下一路的赤胆忠心浩然冷气令人膜拜。
秦苏:“……”
烟波殿里,司马熠也看着秦臻的信,揣度着这只老狐狸的用意。信上只说念在他善待秦家堡的份上,会送他一份大礼。可他既没有提是什么大礼,甚至没提一句司马熠最关心的秦苏或者阿檀的事情,仿佛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司马熠磨了磨牙,招来谢晟,交给他一本书,“按照这个故事,适当修改一下,落上邙山的印记。”
谢晟只看了一眼书名,上面豁然写着《龙.阳记事》。
谢晟差点给司马熠跪了,但面上却依然笑得和谐,嘴角都开始抽搐了,“殿下怎么会有这东西?”他一心辅佐的明主,断不能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给糟蹋了。
司马熠挑了挑眉,他自然不会说有那么一段时间别人说他鳏居多年不娶是不是有龙阳癖,他只是拿这些东西来应证一下罢了,事实证明,他直得很,他只是对阿檀以外的女人没兴趣罢了。
但面对谢晟的一脸犯了滔天大罪的模样,他那贤明的架子端得好不端正,“北地好男风,要攻打北地,自然要研读一下他们的心理。”
谢晟默默地抹了一把汗,稳住想要抖几抖的手道:“那殿下想要如何做?”
“简单,把这本书改成秦臻的阅历记事,想办法流传到长安去,务必让秦皇苻戎看到……”
谢晟心头一凛,其实,做人,还是应该给对方留一点余地的。
谢晟明智地没有提醒司马熠秦臻那可算得上是他的大舅子。
这一晚注定是不眠夜。
秦苏跟具尸体一般躺在刚换的金丝楠木榻上冥想,试图从如今的困境中找到一个突破口。这战乱年代,女人对朝政而言,只有两个作用,一个是联姻,一个是繁衍子嗣。显然,这两条在她这里都行不通,即便行得通她也没打算从虎口再跳入狼窝。
北地汉人跟南地有着本质差别,北地在五胡侵华肆虐几十载中,学会了用武力来自保,而南地却习惯窝里斗,说得好听点耍的是风流比的是名气,难听点不过就是城府心机,显然她这一棵北地生长的野草耍不来南地的伎俩。
她活了二十余载,就学会了一样最有用的本事,那便是逃命的本事。可显然,这个在目前的情况下是行不通的,她逃得出建康城,秦家堡也逃不出晋国版图。
秦苏蓦地坐起,又直挺挺地躺下,如是反复,司马熠刚从窗户爬进来便看到她如此模样,心道,这小东西该不会又要去诈他的尸了吧?
被诈尸诈得麻木的司马熠干脆坐到她榻前,看着她的眼珠子不停地在眼皮子底下滚动,睡觉这么不踏实,难怪动不动就诈尸。
他去请教了太医,开了一些安眠的香料,正好寻了香炉给她点上。
秦苏鼻翼一动,蓦地睁开眼。只见一道魁梧的黑影在她榻边,有鬼火忽明忽暗地照在他脸上。
秦苏按捺住紧张的情绪,以她野兽的敏锐嗅觉嗅出这是人不是鬼,这才暗暗吐出一口气。
司马熠点好安眠香,一转头便对上了秦苏,温柔地抚了抚她鬓边短毛,也不说话,只是俯身给她放好靴子,提起一只,似要给她穿的意思,还拿一双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她。
秦苏头皮麻了,背脊寒了,该不会、该不会这厮有迷症吧?看这模样肯定是把她当王曦了。
听说犯迷症的人经不得吓,如果她此刻做出什么诡异举动,直接把琅琊王吓疯了,那她是会就此解脱呢,还是就此摊上滔天大罪?
司马熠见秦苏不动,心想,莫不是今日她不打算去挖自己的坟了?
是啊,每天挖也是会腻的,他每次帮她洗爪子都要洗半天,昨夜还刻意在旁边给她准备了一只小铲子,她只看了看,大概是怕把那画挖坏了,依然赤手刨坑……
司马熠觉得,这大概就是他欠下的孽债,他要穷尽一生来偿还。
秦苏觉得,就这样白白浪费大好机会,太可惜了。
她寻思着得从司马熠这边套点什么出来,于是用了十分低沉,不足以刺激得他立刻醒来的声音试探性问道:“你回来了?”
今日秦臻才来了信,估计是琅琊王又想起他失约于王曦的事情了,所以才要到此来一尝心愿。秦家堡的人都很健康,秦苏的第一次跟迷症患者说话,心中也不太确定他是否会回答自己。
她试探的声音幽幽的,不带一点情绪,跟清风一般轻柔地拂过耳际,在司马熠看来无疑就是梦游的症状。
这是司马熠见梦游的秦苏这么多次,她第一次跟自己说话。
时间像是一下回到了五年前的兰亭,阿檀站在雪地里,等着他回去,他连滚带爬地冲到她身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司马熠的眼睛微微泛红,秦苏心想,果然是把她当王曦了吧,她选的场景没错。
司马熠轻轻抚上秦苏的脸颊,温柔地道:“阿檀,我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秦苏可不会被他这些悲情戏码禁锢,眼中微微泛出点不安,“可是,你爱的并不是我。”
司马熠心如刀割,却不敢在秦苏梦游时表现得太过激动。
秦苏懒懒道:“我知道你喜欢他,我不阻拦你。”
司马熠心想,三日前你才把王芝画化为灰烬连骨灰都不给人留,还把我活埋了,今日这么大度是闹哪样?
“你现在是万人之上的琅琊王,天下没人是你的对手。喜欢他,你便去吧。”不就是个苻戎吗,北方兵力虽强大,但五胡之国并不和谐,真要打,南晋未必没胜算!你看,洛阳不就被你轻易攻下了吗?
秦苏觉得,司马熠的心结无非就是王曦因他而死,还有就是他那一段不敢为外人道的爱情……
若是克服了这个,名义上说起来,她都算是司马熠的小姑了,看在秦臻的份上,司马熠自然不会再剁了她。
俗话说言多必失,秦苏看着司马熠眼中暗潮涌动,哪里敢再说一个字,即便司马熠被吓醒不疯掉,发现自己趁着他梦游窥探他的隐秘,估计也能让她吃不了逗着着。
于是秦苏做出淡漠的哀婉状,缓缓闭了眼,轻轻道了一句,“你走吧。”
再不走真要露馅儿了。
秦苏正打算躺回去继续睡,身子刚倾斜了一点,便落入了另一个怀抱。一个热吻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落在她唇上……
秦苏猛地睁大了眼睛,我去,你敢把舌头伸过来试试!
司马熠压住心中升腾的火苗,舌头只在秦苏的春半晌舔了舔,便退了回去,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过激,他松开秦苏的时候还仔细看了看。
秦苏的眼神迅速恢复了淡漠,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司马熠是清醒的。
“睡吧。你记住,我的心里只有一个阿檀,容不下任何人。”
秦苏安心地闭上了眼,他爷爷的,她还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刚亲完人就向另一个女人表白……
秦苏恨得咬牙切齿,司马熠却满眼甜蜜,看着秦苏安详的睡颜,又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他想,经过这场,他的阿檀应该会明白了吧,或许明日就会将他挖出来挂在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