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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檀离开王府时,下起了今冬第一场雪。
她回到会稽山便大病了一场,迷迷糊糊好几日才清醒过来。而传来的第一个消息便是揭她老底的。重中之重便是她那位谋朝篡位,差点夺了司马氏江山的老父亲。
建康城传得沸沸扬扬,有说她狼子野心,女承父志的,有说她处心积虑攀上琅琊王的,更有人挖出她与秦地坞堡联系密切,怕是要勾结外邦颠覆晋国皇权……
之前那些为她鸣不平的命妇们哪里还敢吱声,涉及到朝廷大事,她们自然不敢妄言。
重点是,她因为这件事被曝光,她的母族又如何敢堂而皇之地站出来替她撑腰?这样,她这块绊脚石,便也成不了绊脚石了。
而知道她身份的人并不多,除了会稽山这位收养她的叔父,便只有皇帝,以及琅琊王司马熠……
最后,是龙椅上那位大概觉得事情闹得太过,毕竟她名义上还是琅琊王妃,发了话,任何人不得再议此事,这事才算消停下来。但,这几天时间,阿檀苦心经营了三年的声誉,终于毁于一旦,想必,现在已经没有人再同情她,与她同仇敌忾了。
与她的传言同时传出来的,还有另一个传言,那便是前太子妃王芝画,忍辱负重,为扳倒了□□立下大功,终于与琅琊王有情人终成眷属……
阿檀心中最后一分难得的糊涂也清明了。
司马熠来时,她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那日,她在灯下描梅,司马熠拥着满怀梅香走到她面前,漆黑的眸子看着她,在她抬起头回望过来时,他却错开了眼,对她道:“这些都是给你的。”
话语既不多么温和,也不多么冷漠。
阿檀看了看堆叠到案上的梅花,抽出一枝,嗅了嗅,纯粹的芳香浸满鼻翼。她道:“我要不了这么多。”
司马熠却没理会,只是将梅枝修剪好,插入她房中花瓶,一束一束,一簇一簇,开得甚是高洁。
阿檀心想,毕竟他的本性仁厚,即便为了心中所爱做出此等事,终究还是觉得亏欠了自己。
屋外黑夜沉沉,寒风扫过窗棂咯咯声响。阿檀不去理会他顶着寒风恶雪连夜赶来的目的,只是心疼他这一路冰冻,为他端上一杯热茶,道:“暖暖手吧。”
司马熠看着她,氤氲热气扑上他冻僵的脸颊,“你可有话对我说?”
那眼神竟然是带着点期盼的,阿檀心口再次被刺痛了。她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只盒子,推到他面前,“这,大概是你想要的。”
司马熠与王芝画的婚事,只剩下半个月,这份合离书是时候给他了。这是她最后能为他做的。
即便之前有千般思量告诫,可到这一刻,阿檀还是无法正视司马熠看到合离书的表情,她推开门,迎着风雪,踏出了兰亭。
那一刻,十年的坚持终于决堤。
司马熠拿着那份合离书看了许久,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茫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王府的,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走到阿檀的寝殿前。寝殿空无一人,他愣愣地站在雪地上,任雪花一层一层地覆盖在他身上。
被人发现时,他几乎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台城里两位帝后听了,急忙赶过来,等待他们的却是空荡荡的病榻。
仆人说,琅琊王又去了会稽山。
阿檀看着深夜踹开自己闺房大门的司马熠,心头有一丝恍惚。
他说,“今年,他没来赏梅。”
他又说,“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还说,“只要你愿意给我生孩子,我就不娶她……”
司马熠的眼神告诉她,他似乎是有点喜欢自己的。
难道真的是失去的东西才会让他觉得可贵吗?
司马熠却并不等阿檀回过神来,便直挺挺地倒在她脚下,压碎了满怀冷梅香。
司马熠这一病病得甚高明,脑子烧得糊里糊涂,身子却很精神,一抱上阿檀就不肯撒手,几个仆人都没把他掰开,阿檀只好作罢,陪他躺在榻上。
这一躺便出事儿了。
司马熠终于把憋了三年的事儿给办了,让他们在写了合离书之后切切实实地做了一场夫妻。办完事,他病好了,阿檀却又病了。
被莫名其妙办完事儿的阿檀有些郁闷,有些恐慌,可在对上司马熠那道炙热的视线时,最终化成了酸楚,她甚至不知道,现在他们算什么。
再好的戏也有落幕的时候,王芝画终究还是把自个弄湖里去了,消息传来时,阿檀正将前几日画的梅画图装裱好,司马熠在帮她挂,那画,便落在地上,被旁边的火盆燎起了一角。
阿檀看着司马熠,刚被点起的火星儿被他眼中的神色慢慢掐灭。好半晌,司马熠才转头看向她,嘴唇动了动。
阿檀看着因为没及时拾起,而被烧着的梅花图,只道:“那你便去吧。”
司马熠回了会儿神,“你不跟我回去?”
阿檀拾起画,灭掉火,摇摇头,“我等你。”
这些天,阿檀一直在想,也许,司马熠并不是对她毫无感情,只是这感情太少,少得如果她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他甚至都不会察觉。这次,只是因为那封合离书是她提出来的吧,多少伤了他的少年意气,他才冲动了这么一回儿。而这冲动又能持续多久?王芝画的消息一传来,这激情便也荡然无存了吧。
见他终于是要走了,阿檀只是拉住他道:“其实,我并不如你看到的那般贤惠,也不如你看到的那般干净纯粹。你看到只是你想看到的样子而已……”这些年把自己扮成他所喜欢的样子,她其实很累。
司马熠莫名地回望着她,他心里挂记着王芝画的生死,语气便显得有些急切,“阿檀,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阿檀松开手,笑了笑,清淡却明亮的笑容,司马熠晃了晃眼。
“阿貅,我等你十日。”
那十日,阿檀只做了一件事,专心致志地画画。
她擅长画画,尤其喜欢画她眼中看到的所有漂亮的东西,但这个喜好并不是与生俱来的。那一年她五岁,无意碰到司马熠,被他那张脸所惊艳。她想,若是能将这张脸如她每日采的花一样摆放在她房间里,那该有多好。
于是她开始学画画,七岁时,她再次碰到他,便为他画了第一幅画。
在她孩童时,明里暗里为司马熠画的画不下千张,大概这便是为什么后来长大,看见他,便觉得,是了,就是这个人,她想跟他厮守一辈子。
但这些,司马熠并不知道,或许是她变化太大,他没能认出她,亦或许是他由始至终都不记得她,而只是记得跟他青梅竹马的只有一个王芝画。
而今,阿檀想为司马熠画上最后一幅。明明她已经堪称大手,可却废了近百张纸,才终于找到她最想要的表情。
画完画,装裱好,却没有挂在墙上,她反复触摸着那张脸,看着沙漏落下最后一粒沙,司马熠终究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秦臻曾说,司马熠不喜贪吝之人。阿檀,你要改改你那连只鸟蛋都要掏空的吝啬性子。
于是,阿檀给他剩了一只鸟蛋在窝里。
秦臻又说,司马熠喜欢端庄大方、温柔娴淑的女子。阿檀,你画画的时候能别扣脚丫子吗?
于是,阿檀看着他扣脚丫强忍住穿好了鞋袜。
秦臻还说,要做司马家的儿媳妇,就要有容人之量,斤斤计较小肚鸡肠不好。昨日我把你当在当铺里的事儿,你不能告诉我爹……
那个叫做阿檀的少女,经过几年艰苦卓绝的进化,终于能人模人样地站在人前时,出落得花花公子秦臻都张大了惊恐的眼睛。
那日春光正好,阿檀穿着鹅黄裙衫,站在绿杨阴里,少年策马而来,在她身边停驻,看了半晌,问:“你是谁?”
阿檀答:“我姓王。”
曾经,他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过她,她也不止一次地这样回答他。
少年皱起好看的眉头,怔愣半晌,直到一声呼喊响起,少年转头,看向跟她一般大的少女,喊了一声,“王妹妹……”
秦臻说,吃下这粒药,你可以回到从前,过你想过的日子,再不会有司马熠,再不会有王芝画……
阿檀捏着那颗药丸,望着大雪压上梅花枝头,莽莽雪原,没有她想见的人,即便这最后一刻,她还渴望着,奢求着,十年的羁绊终究是舍不得。
阿檀站在兰亭中,窗户大开着,让她能看见那唯一的一条路上可能出现的任何身影,直到她冻得浑身僵硬,最后叹出一口气,笑着道自己傻,将那粒药丸吞噎下去……
朦胧中,阿檀仿佛看到那个长大的少年,踏着雪,踉跄奔来,积雪太厚,困住了他的脚,他只能手脚并用地朝她爬来,口里念着撕心裂肺的名字,“阿檀……”
阿檀安心地闭了眼,这样,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