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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唯有样样都须得修习出众,方能称之为独领风骚的俊杰之才。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平时都拘着进学读书,聚在一处的时候,自然对能够活动筋骨的“射”与“御”格外热心。
“射”便是射箭,宫中尚且有三月三上巳、九月九重阳赐群臣大射之俗,民间的比射之风自然更盛。此外,先秦时代的“御”,指的是驾车,后来便逐渐演变为骑马。而在大唐,赛马已经不新鲜,取而代之的便是马球之戏成风。
李徽先随着阎八郎去了射场,便见少年郎们正兴奋得满脸通红,几乎不停歇地拉弓射箭。箭枝中靶,立即引来一阵欢呼;箭枝不中,则伴随着唏嘘之声。他目光一转,循声望去,瞧见射场一侧的海棠花树后露出的几张芙蓉面后,顿时了然。
原来如此,在佳人面前,少年郎们自然是争相表现,谁也不愿落在后头。内心颇有几分沧桑的新安郡王不禁在心中感慨道:果然是慕少艾的年纪,才会因佳人的一颦一笑而热血沸腾。而像他这样的成年男子,则早已经心平如镜,不会轻易为任何佳人而动容了。依他来看,比箭的乐趣也并不在于得到陌生人的喝彩,而是好友兄弟的赞许。
新安郡王的到来引起了小娘子们的注意,他生得白皙俊美,自有天家子弟的尊贵气度。便只是静静地立在一旁,也依然令人难以忽略他的存在。好些少年郎都察觉了场边佳人视线的转移,不禁对这位新来的陌生少年郎生出了竞技之心。
不等阎八郎引见,这群少年郎便将李徽团团围起来,主动地塞给他弓箭。这个盛情相邀:“既然来到射场边,怎可不下场一试?”那个却使了激将之法:“只在旁边看着,怎么也不像罢,不如让我们也见识见识阁下的射艺?”
李徽眉头微抬,试了试弓,正是他惯用的三石弓,于是欣然答应了。他不想主动下场是一回事,回应他人的挑战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是圣人之孙、濮王之子,怎么也不能堕了自家长辈的声名,便是输了也不能怯战——更何况,好不容易辛辛苦苦练回来几分的射艺,也未必会输给这些少年郎君。
十箭七中,这样的成绩并不能算多好,当然也不能算多坏。在这群郎君之中,亦是勉勉强强位列中上了。李徽射完十箭之后,忽然想到了王子献——倘若好友在此,想必十箭十中亦不在话下。还未等他回过神来,旁边的少年郎们就再度围了过来。
“想不到你的射艺居然还不错。平日里下了不少功夫吧?每天练习多久?”
“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你究竟是哪一家的?日后寻你一起去射猎如何?”
通常而言,实力太过强悍者只能令众人膜拜而不敢近前,唯有这种中上者,才让人觉得亲近许多。毕竟,这样的射箭成绩并不遥远,说不定自己努力努力也能获得。而且,与这样的人来往才不会觉得压力太大——李徽觉得,自己能够充分理解少年郎们的小心思。
不过,他的所思所想,怎么偏偏与所有人相去甚远?——他偏偏就喜欢与强悍无匹的人来往,不够强悍便不足以令他叹服,也不足以令他生出奋起直追之心。
阎八郎好不容易从热情的少年郎们当中挤出来,正色道:“方才来不及引见,这位便是姑母之子,新安郡王。”阎氏是濮王妃,李欣与李徽都是庶子,自然跟着她叙亲戚。在宗法中,阎家人便是他们的娘舅家,彼此理应十分亲近。至于生身母亲的家人,都不能算是正经亲戚。适当照拂一二,尽一尽心意便已经足够。
众少年默了默,热情立刻便消散许多。他们都是高门子弟,谁不知濮王一系的尴尬地位?若是不与他们家来往,说不得圣人会怀疑群臣不敬;但若是与他们家来往起来,得罪了太子殿下可如何是好?于是,也只能尽一尽来往的礼节而已。
阎八郎略有些不悦,又替李徽感到委屈。然而,李徽却并未勃然变色,仅仅只是平淡地笑了笑:“你们且顽罢,八郎带我去看一看马球。”他在均州时,几乎从不曾看过什么像样的马球赛,也想感受一番赛事的惊心动魄与激动人心之处。至于少年郎们的顾忌,他亦是能够理解,也不会放在心上。
阎八郎犹疑片刻,扫了一眼那些脸上难掩愧色的少年郎,便从善如流地带着李徽离开了。
同一时刻,内堂中诸位贵妇的话题再度集中在阎氏身上。她毕竟是濮王妃,既是在场身份最贵重的命妇,又是主人家的嫡长女,围绕着她说话自然最为合适。阎氏微微含笑,温和地回应着众人,却并未给人八面玲珑之感,依旧是一派温和秀致。
“今日嗣濮王妃怎么不曾过来?”有位贵妇忽然问道,“这些时日,她像是不常参加宴饮,可是……可是有好消息了?”长安城中哪位贵妇不知道,嗣濮王与王妃成婚将近十载,一直一无所出?这位问话的,显而易见是从外地而来,并不知濮王家的忌讳。临川公主每每听见这种话,都会明显变脸色,濮王妃又如何会例外?
方才还热闹无比的内堂立即陷入一片寂静当中,那位贵妇流露出忐忑之色,也察觉自己似是说错了话。高氏微微皱起眉,刚要岔开话题,却见阎氏笑意深了几分:“那孩子害喜的症状实在有些重,不忍心让她出门,正在家中养着呢。”
众贵妇立即纷纷笑着祝贺,各种吉祥话都洒了出来,喜气洋溢之下却是各怀心思。嗣濮王妃既然有了身孕,借着子嗣之名,将自家的庶女或亲戚之女送到嗣濮王身边当孺子的念头也可息一息了。不过,不是还有新安郡王么?尚未婚配的适龄皇孙,也唯有新安郡王与天水郡王了。二者择一,似乎相差无几。
于是,便有贵妇按捺不住,问道:“前些时日牡丹苑的饮宴,听说新安郡王与天水郡王都去了?”那场饮宴的目的,大家彼此都心照不宣。有意者自然会带着适龄的小娘子去瞧瞧,无意者便只管带上年纪不合适的小娘子赴宴即可。李厥的身份实在是太尴尬了,不少高官世家都很犹豫,便索性装作不知此事。但如果早知道新安郡王和天水郡王都会去,她们又怎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三郎和阿璟也只是陪客罢了。”阎氏回道,“他们二人年纪还小,暂且不必着急。我与二嫂都想仔细给他们寻访合适的小娘子。为了访得一位合意的儿媳妇,别说一年两年,便是三年五载我们也都能等得。”此话,无疑便是委婉地拒绝某些人的热切了。
然而,依旧有人故作听不懂,满面春风地道:“王妃莫不是想将我们都推掉,在自家的小娘子里慢慢选罢?这满长安城,谁不知道阎家的小娘子们样样都好?别说德言容功了,就算是琴棋书画也是顶尖的。”
此话含着打趣之意,顿时令满堂贵妇都掩唇笑了起来。阎氏勾了勾嘴角,目光掠过那个说俏皮话的贵妇,而后落在了母亲高氏身上。就算是过了二十几年,她也依旧记得,这位贵妇便是自家妹妹的手帕交。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种话,究竟是谁的授意,光看高氏与她两个妹妹的反应便已经足矣!!
看似不过是顽笑话,实则是对其他人的暗示,也是明晃晃地对她步步紧逼!
难不成,她还能反驳说自己并无此意?在父亲大寿的日子,公然与娘家撕破脸皮?!难不成,她还能解释说,其实她并未与家中约定好,希望还能相看所有适龄的小娘子?在这样的宴饮场中,一言一行皆是满含深意,她已经退无可退。
“我的想法不要紧,三郎是否能相中才最要紧。”即使心中怒意极盛,阎氏仍是温和地笑道,亦真亦假地瞥了高氏一眼,“大郎的媳妇是他自己看中的,阿玮的媳妇也是他中意的,阿厥的媳妇也得了他的眼缘。三郎和阿璟自然也不会例外。”
高氏眼皮一跳,笑着转开了话题。母女二人虽然揽在一起,彼此互相依靠,连体温都相互融合,但接下来竟是再也不曾对视过。
将近午时,盛大的寿宴开始,子女宾客纷纷献寿。阎氏作为嫡长女,端着酒杯,朝着阎尚书盈盈拜下,看似依旧如过去那般温柔娴静。然而,李徽与李欣弟兄二人都能瞧出她眼底的一抹凉意,似是失望,又似是解脱。
直至宴饮结束的时候,高氏才得了空闲,将阎氏带到已经恢复静谧的内堂中。她并未发现,阎氏跽坐在长榻上,微垂着的眼眸里,所有的感情几乎都已经归于平淡。
“我的儿……为娘知道你待两位大王都如同亲生,他们也都很孝顺……但……但这种话,为娘不得不说啊。嗣濮王当初择妻,你远在均州,实在很难插手,他便自己选了临川公主之女。他毕竟是皇后殿下养大的,婚事禀告皇后殿下做主也在情理之中。可新安郡王是你一手带大的,你怎么能不为自己多考虑一二?”
“这母子之间的情分实在是太珍贵了,却又经不起什么磋磨。为娘是过来人,又如何会骗你?就算是从自己肚皮里出来的,也可能因娶了媳妇而忘了娘呢,何况是从别人肚皮里出来的?你若要保住母子间的感情,就必须娶个向着自己的儿媳妇。这样,儿子才能一直向着你,才会一直孝顺你!”
阎氏忽然抬起眼,定定地望着她:“一个郡王妃,便如此重要么?阿娘不惜算计我们母女之间的情分,也想要这个郡王妃之位?”
高氏怔了怔,怒道:“你便是如此想我的?我掏心掏肺地与你说了这么一番话!你居然……你居然觉得我不怀好意?!觉得我只是为了那个郡王妃之位?!阎家的女儿,还少一个郡王妃之位么?!”
“大郎是阿家教出来的,三郎是我教出来的。我相信,无论他们娶了什么样的媳妇,都不会与我生分。”阎氏回道,缓缓立起来,“既然阿娘觉得,阎家不缺少一个郡王妃之位,日后便不必再做出让人误会的事了。”
高氏的面孔僵硬了一下,沉默了半晌,方又问:“这是你的娘家,为何你连一个郡王妃之位都不愿许?”
“正因为这是我的娘家,我才不愿许。三郎日后要回均州,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在长安的荣华富贵中长大的小娘子,又如何能忍受均州那等乡野之地?又如何能忍受无穷无尽的孤寂?回到均州之后,三郎对长安也毫无影响,根本不可能出什么力。所以,对于阎家来说,新安郡王妃毫无意义。”
“他如今是圣人最喜爱的孙子!圣人不可能舍得他回均州!!”
阎氏朝着门外行去,头也不回:“圣人确实不舍得……太子殿下却舍得。”
高氏顿时一怔,跌坐在地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素来仁慈,又怎么会……”
阎氏并未回首,只是又加了一句:“阿娘,这些事,阿爷恐怕并不知道罢?叔父正打算谋取六部尚书高位,甚至更进一步,需要得力的姻亲在圣人面前说一说话,所以才一直撺掇你们。而阿爷比他更清楚,濮王府不能随意接近,容易招致大祸……我会如他所愿,绝不会让三郎娶任何一个与阎家相关的妻子。”
事到如今,连她也已经辨不清,究竟是父亲更无情些,还是母亲更无情些。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绝不会成为像他们那样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