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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主人,快醒醒……”
萧飒朦胧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意识在一瞬间回归,他猛然睁开眼,愣愣看着眼前的娇小少年,“你……”
是阿修罗佛杖的灵体,少年急迫地摇着他的肩膀,“主人,楼炎好像去冥界了!”
萧飒瞳孔猛地一缩,“你说什么?”
“我、我不是很确定,但是……”
萧飒猛然站起身,立刻召出仙剑腾云而去,一路上心脏几乎揪到了嗓子眼里,眼前甚至都有些眩晕起来,身体不知道为什么竟不自觉地一点点打颤,等到了冥界他几乎是踉跄着跳落到地面,急急忙忙朝那血祭法阵跑过去。远远的似乎围了不少人,萧飒蓦地停住脚步,看着广阔而坚固的忘川河,意识几乎在一瞬间崩塌了。
血祭没了……忘川……恢复了……
他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他颤着脚一步步走近,无意识地喃喃念了一句,“小九?”
可没人回应他,他仍是低低呼唤,“小九,小九,小九……”
周围似乎有人同他说话,他却看不清,也听不见,只愣愣盯着那法阵曾经存在的地方,然后又愣愣垂下头看向那冰冷坚硬的河面。忽然,他猛地一震,立刻纵身跃出几步,疾疾跑到一处河堤边僵直地站立住。
脚边静静叠落着一袭艳丽的红衣,而那红衣上头,一个碧绿通透的玉镯孤独地躺在那里,萧飒瞪大眼睛,直直盯向那玉镯上残留的血迹,瞳孔从剧烈颤抖到僵硬,他艰难地弯下腰,伸出僵硬而战栗的手,一点点捡起地上的红衣和玉镯。他呆呆看着,脑子像是无法思考,一片空白,胸中却突然翻滚起一片剧烈而撕心裂肺的潮涌,可他仍是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只有那双瞳孔里缓慢而迟滞地映出那只染血的玉镯。
过了很久,他张开嘴,低低啊了一声。
似乎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只是呆站在那里,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低叫,他在那里站了很久,低低叫了很久,肩膀越来越抖,胸膛越来越颤动,身后似乎又有一些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可他仍是听不到,他只是茫然失措地站着,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在他怀里安静沉睡的人,只是一转眼而已,就只留下了一件衣服,一只镯子,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耳边隐隐约约地,不停回响着那人嚣张高傲的声音。
‘就凭你?你这软趴趴的身子我一巴掌就能拍扁了!’
‘喂,迦穆罗,再陪我打一架!’
‘你是……你为什么救我?’
‘迦穆罗,我不想修魔了,我找到能入魂的身体了。’
‘喵嗷,嗷嗷嗷~~’
‘我欺负你是因为我喜欢你。’
‘既如此,由我变成新娘子和你成亲,你看如何?’
‘哎呀,我在这里练功练得好好的,突然冒出来一个疯子又亲我又摸我,还上了我,你说怎么办?’
‘呆子,我来找你负责呀。’
‘你就是我夫人,上辈子是我压你~’
萧飒感到身体忽然开始滚热起来,全身的肌肤像是被烧灼一般,一寸一寸,一片一片地沸腾燃烧,可他仍是感觉不到疼似的,在炽金的火焰中静静站立着,而他身后绵延无尽的的忘川河岸上,竟在眨眼间盛开了千千万万朵黑色曼陀罗花,每一朵花都带着一点赤红的花心,像是一片片血红泪滴,在冥界的寒风中轻轻摇曳。男人周身的火焰终于慢慢熄灭,等最后一点火苗燃尽的刹那,那道雪白身影竟渐渐泛起一团柔暖的金光,而后一个修长绝丽的人影渐渐显现——垂落至脚边的如瀑长发,漆黑如墨的温润瞳孔,和那张倾世绝美的温柔面庞……
“那是……迦穆罗?”一直在不远处急声叫他的萧遥喃喃问。
“他的佛力完全苏醒了,那是他自己的佛身,”太华低低说着,也有些惊讶,“他跳脱轮回了……”
远处的迦穆罗静静看着瞬间长满河岸的千万朵曼陀罗花,半晌慢慢戴上手中的玉镯,将手中的红衣捧进怀中,而后抬手召出一朵巨大的曼陀罗花,踏上去,转身离开。萧遥要追上去,太华却拉住他,摇了摇头,“他已经不是萧飒了,那是西天尊者迦穆罗,不再是你哥哥了。”
萧遥眼圈一红,颤着声音问,“我还能见到他吗?”
“……能,”太华侧头看他,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弯下腰,轻轻擦拭他眼角的泪,“随我回长白仙境,待你修成仙身就能与他相见了。”
萧遥沉默半晌,终于点点头,“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雪瀛山,或者蛮荒吧,”太华伸手牵住他的手,召来仙剑踏了上去,“长白仙境离它们都很近,等你变回清遥,就可以去那些地方了。”
“清遥?”
太华低头看看他黑亮的眼睛,低低说,“到了那一天你自会知晓,是去是留,到时你自行决断吧。”
萧遥懵懂地点头,只是不知为何,被这人握着手的感觉竟有种说不清的留恋,他忍不住将手缩在他掌心里,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明明是极为冷淡漠然的侧脸,却看得他心头跳了一跳,竟有些失神了。
浩瀚夜空之中,两道光影一东一西背道而驰,而向西疾行的那抹金光终于在一处仙山中停下,而后落下地急匆匆朝一个庭院走去。
“主人,您……您要去哪儿?”佛杖小心翼翼地问,此刻迦穆罗脸上的神情和记忆中的阿修罗太像,它看得心疼又担忧,忍不住急声问了一句。
迦穆罗一手死死抓着那红衣,呼吸有些急促,他没有回话,只是匆匆跑到庭院中的一个隔间,而后将红衣小心摆放在一处,便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佛杖与他心意相通,此刻终于感应到了,立刻化为灵体帮他急切地找寻,两人将整个庭院全都翻了一遍,终于,耳边响起迦穆罗略微激动的呼吸声,少年立刻跑过去,看着他手中的东西惊喜道,“太好了,果然还在!”
迦穆罗手中,是一粒快要干枯的红莲花籽,那是一万年前,他不放心生死树下独自长大的红莲,便从它身上取下一粒花籽,用来观测那朵红莲生长的情况,只是后来红莲修成了御魔,他便将这花籽收了起来,放得太深,险些就找不到了。
魔身和佛身不同,佛家弟子的元魂和元身同时存在,二者相辅相成各自生存,而魔的元身和魂魄是相融合一的,虞灵的魔身就是由那朵红莲变成,而他在血祭中魂飞魄散,身体消融,本该是彻底死亡的,可是……如果有这么一粒花籽留存……
“可是主人,”少年担忧地看向迦穆罗,“只有花籽,没有一丝一毫他的元魂的话……还是不能……”
“我有。”
迦穆罗握紧了花籽,急匆匆转身到之前放置自己元身的花池边,颤着手小心翼翼将花籽种入池壤,然后闭上眼慢慢逼出了体内的元神珠。
少年看着那浮在空中的金色珠子,蓦地一愣,惊喜道,“对了,您的半颗元魂在竺渊中与他相融过……”
那半颗元神珠是昨天刚从虞灵体内取出来的,才不过一天,上面还隐约残留了一点点虞灵的气息……
少年屏息着不敢说话,看着迦穆罗慢慢剥离附在元神珠上的虞灵的魂气,等终于抽出了一点点,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小心地问,“就剩这么一点了,可以吗?”
“……我不知道,”迦穆罗终于开口,目光有些涣散,“可我只能这么做了……”
那一丝丝的魂气被推入那花籽之中,两人都是死死盯着那一小包鼓起的土壤,直到那气息与花籽完全融合才终于舒了口气。可这到底有没有意义,少年不敢问,也不敢刺激他,只得走到他身边宽慰地说,“也许……也许他很快能复活呢。”
迦穆罗呆坐在那土壤边上,看着那一小团土包也不知想了什么,过了很久才慢慢点头,喃喃说了一句,“我会等他的。”
如果永远等不到呢?少年不敢说,他看得到男人眼中的绝望和偏执,那是他唯一可以坚持和相信的念想,他不忍心打破它。
东边升起一缕稀薄的日光,黑夜终于渐渐消散,天终于亮了。
冷清了数十年的雪瀛山再次迎回了它的主人,那人的生活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不过就是多了一个每天晚上对着土包自言自语的怪习惯罢了。
“小九,我今天回了一趟渝西村,那里开始有新的人家了,都是外地逃难来的,我还帮他们建了几个小院子呢。对了,李家那里陇儿他们住着了,他说不想让别人乱碰你待过的地方……小九,陇儿想你了……”
“小九,我今天去了趟魔界,见到重楼了,他跟了我一路,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不过你别生气啊,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呢。”
“小九,我今天又抓了两条你爱吃的鱼,刚做好,放你边上了看到没有?想吃的话……就出来见见我吧。”
“小九,我今天又下山买了几件好看的红衣服,应该蛮适合你的,等你回来了,穿上给我看看,好吗?”
他每天每天都喃喃自语着,有的听得清,有的听不清,只是每晚都会坐在那花池边,看着漫天星辰微微笑着,摆弄着腕上的玉镯,轻声叫着一个逝去了很久的名字。
第一年,土包还是那个土包,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浇水施肥,偶尔也会失神地发呆。
第十年,土包里慢慢破了个花芽出来,只是一个小嫩芽罢了,他却很开心,笑容多了一些,坐在旁边的时间更久了。
第五十年,花芽慢慢长大,有了拳头那么高,长了第一片叶子,他盯着那叶子发了一天的呆,傻傻地笑了很久,然后第二天又做了十几盘的鱼,摆在那叶子边上摆了一个大圈。
第一百年,叶子逐渐多了,天亮的时候,竟然长出了一个小小弱弱的花骨朵,虽然只是一个花骨朵,只有指甲片的大小,他却站在边上呆了好久,想笑,眼角却先滑下一行泪来。
第三百年,那含苞了许久的,有半根手指大小的花骨朵终于展开了一条浅浅的缝隙,他那天什么都没做,直直盯着那缝隙一点点绽开,又哭又笑,周围陪伴了他数百年的生灵都开始嘲笑起他,说他笑得像个傻瓜,半点没了佛的模样。
第五百年,雪瀛山的花池中央,一朵艳丽而赤红的莲花静静盛开着,周围是温暖清透的池水,一旁坐着一个容颜极美的佛陀。
“小九,”那佛陀随手召来一朵曼陀罗花当椅子,坐在上面,歪着头看着那朵明艳娇嫩的红莲,“今天长了第九片花瓣了,和我第一次见你时候一模一样了呢,”他伸手轻轻摸了摸那红莲的花瓣,微笑着说,“今天来了两个客人,你猜是谁?”
“是太华和清遥,他们一起来看我们的,”迦穆罗收回手,又掬起一捧清水小心洒在花身上,“都修成仙身了,还叫我哥哥,那孩子也真是执拗……”静默了一会儿,声音又低了一些,“你也会和他一样,最后还是会回来的,对不对?”
站起身,设下一个禁域结界,他朝它招招手,“有人在佛堂许愿了,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走出结界,飞身到一个小村镇外,迦穆罗很快便满足了那许愿人的心愿,刚要回去,远远便听到一个说书人的声音,正儿八经地念叨,“你们别不信,我真不是胡吹,那仙人天天守着一朵红莲,每日都与它说话,盼着它能变回曾经的模样,已经守了五百年啦。”
“干嘛守着它呀?过去是什么模样?”几个围绕着他的小孩子天真地问。
说书人摇头晃脑,笃定地说,“他们过去是一对恋人,那红莲是个魔,可惜仙魔无法相恋,那魔便为了仙人死啦。”
“爹爹说魔都是坏的!”
“迂腐!人也有好有坏,能让一位仙人爱上的魔,一定不是恶魔!”
迦穆罗远远听着,不由笑了一笑,一定是仙山上的哪只仙精多嘴,到山下碎嘴闲聊,也不知怎的就传到这么远了。只不过……
那说书人又是一本正经地说,“要说仙魔不可相恋这一点我看就很是不公,这六界生灵皆是平等,何必……”
“这位老人家,小生也听说过这故事,但好像不是仙人,”一个面容俊美的温柔青年走近,轻笑道,“您记差了,与那魔相恋的是佛,不是仙,您这么乱点鸳鸯谱,可是会让人伤心的。”
说书人怔了一怔,突然一拍大腿,哎哟了一声,“可不么可不么!老啦,记糊涂啦!对对,是位佛陀,是佛啦!”
周围的小孩子嘘叫几声,鄙视道,“老爷爷,你这故事讲的东一头西一下的,我们都听晕啦!”
“哎呀哎呀,要对老人家有耐心呀!”
没人注意到那青年何时离开,说书的小亭子依旧热闹,远远又传来那老人带笑的声音,“我看啊,这位佛陀定会等到那恋人回来的,这么久了,老天也该开眼了嘛……”
迦穆罗回到雪瀛山,耳边便响起佛杖的笑声,“主人,那老爷子真有趣,哪天我们去帮帮他们家吧。”
“好。”迦穆罗也是笑着点头。
拐过小院子,迦穆罗打算再看那红莲一眼便去给它做鱼,可脸上的微笑忽然间凝固住,一刹那间,仿佛天地灰白了一瞬,他怔怔定在原地,遥遥望着,感觉到体内的血液忽然间凝结,而后又忽然间沸腾,让他承受不住似的,全身都滚热起来。
远处的花池旁,静静站立着一个欣长的背影,鲜红,明亮,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背影……
他感到心脏后知后觉地抽痛,是狂喜的,无法承载下去的激动的疼痛,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跑到那人身前,看着那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红发,熟悉的暗纹,竟紧张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人紧紧闭着眼,迦穆罗的胸口都在颤抖,他伸出手,一点点地,有些害怕地,慢慢握住了那人垂在身侧的手掌。
“小九……”
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半晌,那双暗红眼眸终于睁开,缓缓看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