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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听凤姐说了那话,贾琏便吃一惊,道,“怎的忽然说出这话来?”
凤姐道,“ 那样的手段,外面那些大家子里头谁不会使。说不准使唤的比二太太还要高明许多。二爷先前总觉得我利害,却不知我和那些人比起来,不晓得贤惠了多少去。”
贾琏见她有些委屈之色,忙伸手搂住,笑道,“如今我都知道了。若不是你提着,咱们大房如今只怕还在二老爷和二太太后头过日子呢。还有祭田和家塾那些事,你若不是一心为咱们家着想,哪里能思谋的那么周详。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凤姐和他成亲多年,却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一时心里也微微一酸,眼圈便红了,道,“二爷能体会我这番苦心,我还有甚么可说的。你是我的夫君,是咱们孩儿的父亲,我不处处为你着想,又为了谁去。”
这话说的贾琏也有些动容,又怕她伤感太过对身子不好,忙笑道,“ 方才你说的那话我终究不大懂得。难道珍大嫂子还会算计蓉儿的子嗣不成,珍大哥虽然有些荒唐,那眼里也是不揉沙子的,想来珍大嫂子未必敢。”
凤姐轻轻笑道,“ 珍大嫂子自然是不敢的,珍大哥那性子,她哪里敢捋虎须。 只是你想,珍大哥敢不敢呢?”
贾琏身上一震,瞪眼看着凤姐,道,“你莫非是疯了?这样的话也敢乱说的么?”
凤姐神色不变,笑道,“我可没疯,是他们家这对狗父子疯了。 有档子事我一直未对你说,是想保全你们贾家爷们的颜面,怕你脸上过不去。只是既然他们做的出来,倒也不怕告诉你,你当红蜻真的是难产才死的么?”
说着便把焦大之事说了出来,道,“这老儿在他们家这些年,犯上的话说的也多了,吃醉了酒就胡天胡地的骂人也非一日,珍大哥哥都忍下来了。偏生那日说了那些话,当天就被关了起来,接着又被送了出去,半道上差点连老命都丢了。 这里头若说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何必如此心虚。”
贾琏听得都怔了,只看着凤姐不说话。
凤姐也知他先前 和贾赦房里那些丫头 有些勾连,只是碍着父子的情面,并未敢真的下手罢了。此番必定要连根拔了他这些念头,遂笑道,“珍大哥又不是傻子,平白无故的死了焦大,你当他就不疑心么。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样的事,只要拷问那些丫头婆子小厮,总有肯招认的。只不过闹出来脸上都不好看 ,只得装个糊涂罢了。
珍大哥又不是那样能忍得下的人,赶着蓉儿成亲当日弄死红蜻 ,可不就是打蓉儿的脸面呢。就算是红蜻生产艰难,可她那身子一向是康健的,怎会连去母留子都不能了。必定是珍大哥发了狠,不肯留下那个孽种。虽说蓉儿是他亲生的儿子,干出这样的事来,珍大哥怎会容得他日后照旧的平安富贵 ,必然要慢慢的想法子磋磨才是。因此我才想着,蓉儿日后要想留个子嗣,只怕难的很。”
贾琏素日也知贾珍父子有些荒唐,却不想荒唐到如此地步。一时挢舌难下,半日方道,“此事干系重大,你知我知也就罢了,万不可说给老爷太太听闻。”
凤姐道,“天底下还有不通风的墙么。连焦大那样老眼昏花的都瞧得出来,你当东府里那些奴才心里都是糊涂的?珍大哥不肯留着红蜻,也不过是断了那些奴才的口舌罢了。只是珍大哥那性子岂是肯吃这样的暗亏的,我只怕蓉儿日后的日子越发艰难了。你从此以后倒要离那小崽子远些,免得惹了珍大哥不痛快。终究你们才是兄弟。”
贾琏心里有些惊疑不定,随口道,“我知道了。如今衙门里头事也多,倒许多时日未和他们一处厮混了。既然你说了,年下休沐我也离他远些就是。”
凤姐笑道,“这样没有人伦的王八羔子,自然是亲近不得的。若是把二爷带坏了 ,便是扒了他的皮也于事无补。”
贾琏总觉得自家媳妇话里有话,脸上越发有些讪讪的,只得道,“ 你方才说起蔷儿的亲事,莫非你们家还有岁数相仿的女子么?”
凤姐笑道,“莫非我们王家的闺女没人要了,都要嫁给你们贾家不成?按说二叔家里倒是有个妹子和蔷儿年纪相仿,只是蔷儿虽然很好,终究不是珍大哥明公正道的儿子, 二叔未必瞧得上。何况我那妹子性子也是利害些的,若是弄出一对怨偶,反而没趣。”
贾琏道,“ 既然不是你家的,那又和咱们甚么相干。”
凤姐道,“我实对你对你说了罢。原先跟在小秦相公身边的那个泽儿,是我命旺儿安插过去的,不过是为了算计薛大傻子和宝玉。如今薛大傻子元气大伤,秦钟小崽子又傍上了北静王爷,也算他的本事。
只是这个泽儿我瞧着甚好,预备转过年来就命他跟着芸儿学上一年半载的,日后咱们外头那些事,他两个盯着也就可以安稳了。 既然我打算重用抬举他,就得拿出些好处来。我想着到时在外头置买一所房子,离咱们也不必太远 ,把他一家子安置过去,日后再给他说一门亲事,他必定越发忠心耿耿的给咱们办事。
只是二爷可知道他是谁么?”
贾琏听得出神,随口道,“ 我哪里猜得出。 你瞧着好的奴才,自然都是好人家的了。”
凤姐笑道,“他姐姐原是宝玉房里的丫头,名叫茜雪。当日为着宝玉和李嬷嬷置气,平白的把她撵了出去。我瞧着那孩子生的十分出色,又是个忠心可靠的性子,就命旺儿家的格外留心。后头他家里出了些事无处可去,就把他们安置在咱们外头那个庄子上。
听说她在那庄子上并不消闲,成日里帮着做些这样那样的针线活计。前儿还打发她兄弟给咱们孩儿送了一件百衲衣,我瞧着那心思针线都是第一等的,才想起这个念头来。 若是论起模样来,宝玉屋里的晴雯如今在琮儿屋里做了大丫头 ,二爷想来也是见过的,二爷觉得那模样怎么样呢?”
贾琏这回长了心,想了想笑道,“模样也算不错的,只是比起你来,终究差了许多了。”
凤姐不由噗嗤一笑,道,“若是比起平儿来,你觉得如何呢。”
因着平儿不在跟前,贾琏便实话实说道,“论起来倒还在平儿之上。若是年纪再小两岁,等琮儿大些收在屋里倒也是好的。”
凤姐道,“她那性子终究傲了些,如今虽说收敛了,也不宜收房,没得给琮儿日后的嫡妻添乱。何况年纪比琮儿大的多了些,收了做妾也不大相当。日后若是有合适的人家,指出去配了也就是了。
如今咱们只说她那模样。依着我看来,茜雪的模样只怕还在晴雯之上,配给那些寒门小户的委实可惜了。再说那些过于寒微的人家,也没福消受这样绝色的媳妇。 我私心想着,若能配给蔷儿倒是极好,只怕蔷儿有那些攀高往上之心,故而才教你得空探探他的心意。”
贾琏笑道,“你这算盘打得倒好。说起来,那日我倒是和蔷儿提过一句,听他话里那意思,倒也不甚在意女家的门第高低,只要可心合意即可。只是可心合意四个字说来容易,哪有那等好找的。谁家好人家的姑娘能抛头露面的由着他挑拣呢。”
因着这回贾蔷并未管着府里的戏班子,自然也就和龄官形同陌路。且凤姐这回留了心,命贾菖和贾菱两个好生看管那些小戏子,无事不许出梨香院,反倒觉得比前世清净了许多。
听贾琏如此说, 凤姐便笑道,“ 二爷说的极是,别的且靠后些,姑娘家的出身清白是最要紧的。那些倡优之流,便是天仙一样的模样,也不可为嫡子生母。只这茜雪我是深知道的,他爹原先是做泥瓦匠的,出身也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虽然穷苦些,总比那些倡优皂卒的人家拿得上台面。”
贾琏笑道,“不过是个丫头罢了,你却肯一心为她打算。 我倒真想瞧瞧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这样动你的心。”
凤姐道,“ 这是给蔷儿留得,二爷还是别瞧的好,相中了别又舍不得。”
贾琏讪讪笑道,“ 教你说的未免也太不堪了,再好也不能好过你去。只是她生的再好,我总不能带着蔷儿去庄子里瞧罢, 反教人看低了她。”
凤姐笑道,“眼瞅着年下了,过了年再议不迟。这有什么难为的,到时我自然有主意。那时二爷肯不肯相帮?”
贾琏见她故意卖关子,又好笑又喜欢,道,“我还不是凭你吩咐的,倒要说这些。”
说着俯身听了听凤姐的肚子,半日笑道,“越发大了些了,方才又动了几下。 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
凤姐听外头二更鼓响,便推他道,“时候不早了,二爷该过去了。”
贾琏反有些舍不得,笑道,“我再陪你说一会子话罢。”
凤姐道,“我也乏了,想早些睡了。二爷走了我也就睡了。”一面笑道,“我昨儿和平儿说了,过完年便停了她的汤药,二爷若是用心,只怕来年还有喜事也未可知。”
说的贾琏也笑了,又嘱咐了她许多话,才转身出去了。
外面小琴和小红见贾琏走了,忙进来小心服侍凤姐盥洗,暂且无话。
眼瞧着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府中各处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
因着凤姐如今身子越发沉重,这些事自然都有迎春探春两个会同那几个管事媳妇分派料理。
李纨自那日告病之后,王夫人便过来和贾母说道,“那边临近年下了也有些忙乱,待媳妇好些了,也该帮着料理些我们那边的事”等语。
贾母也知王夫人不过是瞧着赖家如今不能入府,以为大房这边必定有些差错,反不肯教李纨过来相帮。只是强扭的瓜也不甜,老太太就点头应了。
待王夫人走了,鸳鸯见老太太神色有些不愉,忙笑道,“老太太不必耽心的,琥珀玻璃他们都去瞧过了,虽然赖大娘那一干人等都出去了,里头有林大娘和来嫂子几个管事媳妇压着,倒也丝毫不乱的。且两位姑娘理事十分精细,二奶奶那边还打发平姨娘和小琴姑娘每日过去帮着 ,并无什么错失。”
贾母叹了口气,道,“我活了这些年,还有甚么看不明白的。如今他们两房越发生疏了,你二太太偏又存了生分之心。宝玉如今自是不必提了,偏生兰小子那性子我瞧着也是牛心古怪。”说着又叹口气。
鸳鸯如今也是偏向大房多些, 便笑道,“琮三爷这几日学里放了假,等下必来给老祖宗请安的。今儿老爷送了些新鲜鹿肉来,不如教她们好生料理了,一起用饭的好。 ”
贾母果然喜悦起来,道,“就是这样。琮儿爱吃烧鹿尾,你教他们用心做了来。”鸳鸯便出去分派不提。
说话间展眼便是除夕。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因惦记着凤姐的身子,也不命她和诸人一般行礼,只略略走了个过场,便命平儿等好生服侍她回屋歇着。凤姐因着再有数日便要临盆,也不推辞,只笑着和姐妹们说了些话,便自回房歇着去了。
宝玉因着除夕夜宴推辞不得的,也过来坐了一坐,却不复昔日的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只木着脸呆呆坐着。贾母久未见他,也有些挂念,便命他和贾琮贾兰都坐在自己身旁。
谁知连着问了许多话,宝玉也只是淡淡的回个“是”或“不是”,并不热络,也不多言。反倒是贾琮怕冷了场,在一边不时 的帮着说句话,才不致太尴尬。贾兰自来就是个寡言少语的,只坐在那里也不吭声。
老太太瞧着宝玉这般情形,再想起自己疼了他十几年,只觉得心里越发有些冷了起来,只是赶着大节下的,依旧笑着命他们多吃多顽。
至次日五鼓,贾母等又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邢夫人郑嬷嬷几人说话取便,或者同贾琮,迎春,探春几个赶围棋抹牌作戏。
邢夫人那边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
至十五日之夕,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佳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共摆了十来席。
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名茶。
贾琮迎春探春大姐贾兰几个都跟着贾母坐着。邢夫人和王夫人只坐在贾母下首,再下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之妻胡氏。
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
廊上几席,便是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环,贾蓉,贾芹,贾芸,贾蔷等。贾琏因记挂着凤姐所说之事,偏和贾蔷坐在一处听戏。
因着凤姐早命人和贾菱贾菖提过,只需挑着那些吉祥喜庆的戏目唱来,故此台上皆是些热闹戏文,看的诸人甚是喜悦。可巧台上那小旦的扮相十分娇媚,贾琏见贾蔷看的出神,便笑道,“蔷儿莫非是瞧上了这小戏子了不成?”
贾蔷扭头见贾琏正笑看着自己,忙笑道,“二叔取笑了。不过是瞧个热闹罢了。”
贾琏亦笑道,“这些小戏子原是买来伺候娘娘省亲的,闲时命她们唱来取乐,倒也有趣。 只是倡优之流终究上不得台面,蔷儿莫要 跟那薛大傻子学才是。”
贾蔷原是知慕少艾的少年心性,听贾琏如此说了,细想果然如此,不由得扫去兴头,只淡淡看着台上唱念做打。
贾母在上头看的喜悦,便说了一个“赏”字。 台下早有媳妇们备好了小 小簸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钱堆内,每人便撮了一簸箩,向台上便一撒。
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
贾琏正和贾蔷说的兴头,却听里头一阵乱起来,忙命人进去瞧究竟何事。
片刻便有贾母身边的婆子急急过来回禀道,“二爷,二奶奶有些不适,只怕是要临盆了,方才已经被抬进内室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