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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景已经辨不出屈易是否出去了,此时此刻他的耳中一片轰鸣,反反复复回响的便是卓印清的那句“杀了我,这件事便在这里终结了”。
匕首距离卓印清仅有两指宽,他的脚再往前一步,便能抵上卓印清的眉心,他的手再颤一下,便能划伤他的脸,他的锋刃再往下些许,便能杀了他……
杀了他……彦景的视线下移,果不其然他也在注视着自己。
血缘这种东西最是奇妙,即便心中对这段关系再憎恨再厌恶,该出卖你的时候它都毫不含糊。
卓印清的眼睛极其漂亮,彦景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便知道他不可能是怀安公的孩子,因为这双眼睛从轮廓到瞳色都像极了彦帝,那个被他称为皇兄的人。
沂都事变,彦帝杀红了眼,以皇族鲜血洗刷了彦宫金阶,如果没有安宁扑出来护着他,他早就死在彦帝的刀下了。彦景对于这样一双眼睛本应该惧怕的,无数次午夜梦回,他依然能梦到那双眼,还有那双眼的主人被权欲吞噬了的狰狞眼神。
只是虽然模样相似,卓印清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他的眼神沉静温润,在他刀刃的压迫下不仅不畏惧,甚至还漾着若有若无的解脱与释然,这不是对权欲的渴求,分明是无欲无求。
彦景痛苦的阖住了眼眸,匕首的锋刃缓缓下移,擦过卓印清的颈间,最终“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逃离一般地后退了几步,彦景苦笑道:“你还说是我有恃无恐,分明是你拿捏准了我不会对你怎样,才拿性命来逼迫我。”
卓印清却并不承认:“我若真的能拿捏准你,也不会用这样的方式了。”
“是么?”彦景耳中的轰鸣终于退去,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有万千话语想质问,想劝诫,却只吐出这一句来。
用手在脸上撸了一把,彦景仍站在原地不肯靠近卓印清,摇头道:“你与我说这些没用,我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但凡我有丁点能耐,也不会被发配到宁国去当什么议和使臣。”
“你以为我需要你做什么?与我一同行那大逆不道之举?”卓印清胸口发闷,以手撑着床榻吃力地坐起身来,这阿鼻地狱他一人下就够了,拉上他做什么?
彦景上前去扶起他,为他将身后的软枕摆正。
卓印清按住他的手,神色认真道:“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便够了。”
他说话的时候面容苍白,琥珀色眼眸闪烁的光芒却比屋外的骄阳还要灼热,这样的眼神让彦景不由自己想到了将死之人在生命即将燃烧殆尽时返照的最后一道光。
狠狠晃了晃头将这恐怖的想法从脑中驱逐出去,彦景低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卓印清掩唇低咳了两声,而后抬起头来对他道:“还记得你来隐阁第一次见我的情形么?”
“当然记得。”彦景自嘲一笑,“我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可笑,竟然跑到你的地盘问你要你的解药。”
卓印清却并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轻声道:“那孩子还活着。”
彦景的眼眸蓦地瞪大,电光火石间已然明白了他说的是谁:“他还活着?”
当年彦景去见隐阁主时,除却去为卓印清寻求五觉散的解药,另一件事便是请隐阁主帮忙找寻废帝尚在人世的一条血脉。
沂都事变并不是没有漏网之鱼,废帝的太子便是其中之一。这些年来彦帝为了将废帝的血脉铲除干净,派出去搜捕的暗卫从未间断过。三年前彦帝曾严刑处决了一批暗卫,彦景对其缘由心生疑虑,顺着蛛丝马迹查下去,才发现是因为他们捕获了废太子及其第三子,却在押解途中不慎让那孩子脱逃,惹得彦帝震怒。
“我对那孩子其实了解不多。只打听到那孩子年纪虽小,却十分聪慧,在押解的途中险些逃走。为了防止他再次出逃,暗卫挑断了他的脚筋将他绑在笼子里,所幸他最终仍是被人救走了。”彦景凝眉看向卓印清,“难道当年救出那孩子的人是你?”
“我是救了一个孩子,但那孩子并不是废太子的遗孤。”卓印清否认道。
“怎么会?”彦景不由拔高了声音,“那日我在长公主府见到了斐然,他走路虽然与常人无异,脚印却深深浅浅,随行的大夫告诉我他的脚筋以前必然断过,如今能走路,是因为被人后天续上了。当时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没有细想,斐然的一切都能与当年的废太子遗孤对得上,你却还否认,是不是到了如今你还不信任我?”
“我若是不信你,又怎会与你说这个?”卓印清示意他稍安勿躁,慢慢解释道,“当年废太子藏身于其恩师叶远家中,东窗事发之日,叶远的独子斐然主动换下了太子遗孤,自己随着废太子被暗卫带走,待我赶去的时候,废太子已然断气,而斐然业已奄奄一息,所幸有楚老先生在,才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白衣太傅叶远?”彦景对当年的事情有些印象,“叶远德高望重,一家子死得却十分蹊跷,坊间传闻说是因为叶家独子叶斐然慧极类妖,拖累了全家,没想到是因为藏匿废太子。”
“慧极类妖?”卓印清嘴角挂起一抹讥讽笑意,“他倒是当真能为自己做的孽遮掩。”
“倒是可惜了那孩子。平白背负着骂名不说,这腿疾只怕要跟着他一辈子。”彦景深叹了一口气,“所以你的意思是,那孩子不是斐然,而是斐然身边的长庚?”
卓印清微微颔首。
“无论长庚还是斐然,如今知道他跟在你身畔,我也能松一口气了。”
“与长庚斐然遭遇相似的人太多了,你会松一口气,只是因为你不知道其他人而已。只要彦帝在位一日,对废帝血脉的杀戮便不会停。我将长庚斐然接到大宁,为便于教导他们二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为了护他俩周全。”
卓印清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气息有些不稳,轻喘了一口气,眼睫抬起深深望向彦景:“我方才说让你做你自己,便是因为这个。方才那一刀,我其实是替长庚斐然挡的,你既然能容得下我,必定能容得下他们来。我能护着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们二人却还小,若我什么时候走了,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彦景只觉得心跳都滞住了,眼前一片天塌地陷,能听得清卓印清的话,却听不懂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咽了咽吐沫,彦景大气都不敢喘,紧张问道:“你在说什么?”
卓印清的嘴角弯了弯:“我教长庚帝鉴,教斐然策论。他们虽然顽皮,天资却极好,有你照顾着,起码不会走弯路。”
“什么帝鉴策论,要教你倒是自己教啊!”彦景攥紧双拳道,“将两个混孩子丢给我算什么事儿?!”
敢情他方才复位正统的不停说,其实都是一个幌子,是生怕自己不同意他的意思,将此事说与彦帝,前去杀了长庚,才将匕首送到了他手中,用自己性命来试探他!
若不是他此刻太过虚弱,彦景都想死死抓着卓印清的胳膊问问他,他处心积虑为安宁报仇,为长庚夺嫡,为侥幸生还的皇族与斐然谋一条生路,他为自己留了什么!
彦景的气息粗重,咬牙切齿从他榻前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卓印清却紧紧攥住了他的衣摆。
“九叔。”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唤他,“你知道我活不长了。”
彦景狠心一拂袖,将他的手甩开,低吼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你若要五觉散,我尽心尽力替你去拿!你自己都活不长了,与我说这些,我便能替你活了么?”
话音到了最后越来越低,最后竟化作一缕低沉呜咽:“我他妈的当初就不应该去大宁,去了大宁也不应该去见你……我老老实实当我的逍遥王爷多好,为何一定要知道这些……”
卓印清沉默地看了彦景半晌,方要开口劝他,他却垂头转身便向着房门外走。
“你去哪里?”卓印清低咳着问道。
“你的伤药被我摔了,我再去问屈易要一瓶来。”彦景背对着他道,“你没看到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么,再这样下去你又得躺上个十天半月的。”
“不必。”卓印清唤住了彦景,指着矮几上的药箱道,“这里还有备用的。”
彦景定住,背对着他用衣袖狠狠擦了擦眼角,脚下步子拐了个弯,重新绕回到了床榻旁,在那医箱里面翻翻拣拣,时不时拔开药瓶的塞子对着瓶口闻上一闻。
卓印清指着药箱角落里的一个小瓶:“那瓶。”
彦景取了它回到卓印清的身侧坐下。卓印清也十分自觉,不等他开口,便乖乖将手伸出来递给他。
彦景却没接,抓了床头的方巾在他的唇上蹭了两下,眼眶还是红的,口吻却十分嫌弃:“你不知道自己嘴上糊着血么?看起来怪渗人的。”
“是么?”卓印清显然不知道,视线一瞥那块方巾上的殷红血渍,以手背拭了拭嘴唇,凑近彦景微仰起下颌问道,“掉了么?没掉再帮我擦擦。”
彦景方抬了手,便见卓印清俊秀眉目蹙起,懊恼自语道:“方才竟然是这幅模样与你说话,简直丢人。”
彦景活了三十多年,头一回被人弄得这么狼狈,他还没说什么,卓印清竟然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心知他在缓和气氛,彦景手的动作一改,将他推了回去,没好气道:“自己舔去!”
卓印清抿了抿唇。
药箱里面的药都是楚鹤配的,见效自然比寻常的伤药快许多。卓印清待彦景上完药,从医箱中翻出了纱布,才开口道:“方才我的话,你这算是答应了,对么?”
彦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张了张嘴正要回话,便听厢房的大门被人从外哐的推开。
屈易步履焦急地从外一跃而入,也顾不得对卓印清行礼,便直截了当道:“阁主,方接到消息,裴钧率领着一队骑兵抵达我们的院落,马上要闯进来了。”